
赵 静(口述) 梦 飞(整理)
有作家说:“过去的生活值得我们细嚼慢咽。”此刻,我想谈谈上影演员剧团的前辈们,那些看似平常无奇却令我不能忘怀的人和事。

本文口述者赵静
《新风歌》是我拍的第一部电影。那时,我真不懂什么是电影表演,也不知道电影表演与我此前所从事的曲艺表演有哪些可以共通之处。面对镜头,脑袋一片空白。
导演赵焕章就给谢怡冰老师布置了一个任务,由她辅导我,冯淳超老师和达式常老师配合,让他们一起带着我学习。谢怡冰老师就手把手教我怎样说话、怎样动作,才自然、才生活。到了片场,谢老师演我的妈妈,冯淳超老师演我的大伯哥,他们都有丰富的表演经验,轮流盯着我,一招一式都不放过,一有生硬动作就及时提醒。

谢怡冰
达式常老师也是拍过很多片子的老演员了,在《新风歌》中他演我的丈夫,我就看他怎样接触角色,怎样分析理解剧本。我觉得自己一开始学电影表演挺幸运的,遇到了这么多好老师。现在,谢怡冰老师已经去世了,但我总是时常想起她带我时的情景,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1976年,赵静(前排右三)在《新风歌》剧组
赵焕章导演是个对工作一丝不苟的人。继《新风歌》与他第一次合作后,1979 年他执导《海之恋》,又选我出演女主角立秋。这个人物的感情大起大伏,为体现角色的情绪波动,导演设计了一个细节动作——擦火柴。
我从小就是个“左撇子”,但当我完成擦火柴这个动作时,谁都没有发现我用的是左手。直到样片出来,被赵导发现。
他说:“反的,不行!划火柴应该是右手,你得改过来!”
我说好。后来试戏时,我提醒自己用右手。哪知正式开拍,我不知不觉又变成了左手。样片再次出来了,赵导一看:“呀!你怎么还是左手啊!”“真对不起,我都不知道。”我歉意地对他说,“怎么办呀?”

电影《海之恋》海报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顿时感觉无地自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心甘情愿地等待赵导批评,哪怕挨一顿臭骂。赵导见我神色不对,冲大家摆了下手:“不怪赵静,她是天生的,很难改。”转身对我不仅没有继续批评,反而一笑说:“左撇子好呀,聪明!”大家一笑置之,我也释然了。心里觉得,赵焕章导演真是难得的好脾气。岂知,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对赵导的脾气有了重新的认识。

电影《海之恋》海报
当时,我们住在青岛海边,剧组严禁演员私自下海游泳。可是洪学敏、马晓伟、王国京和孟俊一帮年轻人却受不了这种束缚。我在年轻演员中算是老实的,但那时天气太热,海边浴场又近在咫尺,对我也是挡不住的诱惑。最后经不起三劝两劝,我就被拉下水了。
我们约好趁午觉时间,跑到海里游泳。他们游得很开心,我却一点不放松,心里不踏实,因为下午按计划是要排练的。终于,游泳收场了,我们又分头躲着导演,偷偷地溜回各自的房间。
结果不巧,他们被赵焕章导演逮了个正着。导演一见他们浑身湿漉漉的,就质问他们都上哪儿去了?他们一看露馅了,只好老实坦白去海边游泳了。赵导很生气,追问说:“谁让你们去的?万一出事儿怎么办?”他看我也低头站在一边,又说:“赵静这么听话,怎么也被你们这些人带着去了!”
赵导的话,我听了像一巴掌扇在脸上,感觉火辣辣的。我想自己也是“同谋”呀,马上主动上前认错,承认是自己带他们去的。大概我平时在赵导的印象中表现还不错,这次属于初犯,赵导消了消气,说了声“下不为例”,这才放过了大家。

赵焕章
可放走了大家,赵导却让我单独留了下来。他克制了一下情绪,对我说:“赵静呀赵静,本来,我想好几句话要等电影收工后送给你的。做一个好演员先要做一个好人,好人有四守:守愚、守时、守信、守静。你叫赵静,不要让对你好的人静不下心来。”最后,他的话音突然拔高了八度,几乎是吼着对我说道:“记住,下不为例!”
就这四个字,我记了四十多年!
1981年,我拍《车水马龙》。电影中有这样一个场面,首都京郊公路上车水马龙,一辆装满化肥的三驾马车堂而皇之地走在公路中央,车把式是号称“四大金刚”的马大车。他驾着马车啃着小萝卜优哉游哉地缓慢而行。忽然,一个运动员打扮的姑娘,骑着一辆运动自行车赶上来,大声地要马大车靠边走。

电影《车水马龙》宣传彩页
这个骑车的姑娘就是我出演的艾京华,一个自行车运动员。要演好这个角色,就要学会骑运动员的自行车。当时,演员组长是刘非老师,我学骑自行车,他就负责给我保驾。我们住在北京郊区的四季青公社,那里有一条比较僻静的林荫道,我就在那儿学车。他怕我摔倒了,每天陪着我练,先扶我上车,见我骑稳了,就跟在车后面一路小跑。
这种自行车起码要骑到20迈(约32千米每小时)以上才行,我在前面骑得很快,他就像百米赛跑一样,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开始几天他还能坚持,后来终于吃不消了,对我说:“赵静呀,咱们能不能歇歇脚,我的腰都要跑断了。”可我还是一根筋似的在前面拼命骑,没想到刘非老师是用两条腿在后面追我。直到我骑累了,刹住车小憩,回头看到满头大汗的刘非老师,才不好意思地说 :“真对不起呀,刘老师!”
刘非老师抹了把汗,笑着说:“待一会,接着练,直到你熟练为止!”

电影《车水马龙》海报
这就是我们剧团的老师,总是这样对我尽心尽力。至今,每当有自行车运动员骑车从我眼前掠过,我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刘非老师那张满是汗水的笑脸……
我刚进上影厂时,每次见到张瑞芳老师都是隔得远远的,犹如士兵见到将军。那时,她是我们演员剧团的团长。我对张瑞芳老师十分尊敬。记得小时候,看电影《南征北战》和《李双双》,她演的女游击队长和农村妇女队长,一个豁然豪迈,一个爽直泼辣,演得既生动又真实。因此我非常崇拜她,但始终没有机会接近她,一直等到拍摄《长夜行》,才有了跟随她左右见习请教的机会。

张瑞芳
每到片场,张瑞芳老师都是亲自蹲在监视器前,特别严谨地观察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表演。我在里面演一个重要角色,戏份很重,张老师对我的要求也很严。后来有一场戏是,我演的角色的儿子被人拐走了,到处寻找没有一点下落,回来自己又受到呵斥,满腔悲痛无法倾吐……这场戏,大概过于激情、过于用力吧, 我演着演着,突然就晕过去了,是真的晕倒了。
等我醒过来,只见张老师十分关切地坐到我旁边,她说:“赵静,你的这一场戏,太好了!”她对我一笑说:“真的!说明你演得太逼真,你真的太投入了!”
当然,一个好演员演戏时必须学会控制自己。但当时能得到张瑞芳老师这样的评价,我还是觉得是一种安慰,这种夸奖对我是一种鞭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跟秦怡老师走得这么近。
一次,上海电视台一位编导给我来电话,说:“赵静老师,你今天来做一档节目。”我问什么节目?编导说:“家庭演播室。”这个节目,我曾经被电视台邀请做过一次,就说:“这次,谁的?”“秦怡老师的。她点名要你做她的嘉宾。”编导说。

秦怡
我愣住了。秦怡和我是两代人了,她也是我的偶像。年轻时,秦怡的名字就流芳艺坛,不愧为20世纪40年代话剧界的“四大名旦”之一。她在电影《马兰花开》中饰演青年女工马兰,扮相十分甜美。我最爱看的《铁道游击队》中,她塑造的“芳林嫂”这一角色,真是家喻户晓,老一辈人唱起《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那首小调,眼前依然会闪现出她温润的身影。之后,秦怡老师又拍了《女篮五号》《青春之歌》《海外赤子》等一系列红遍大江南北的影片,成为当年最受欢迎的电影明星之一。
这样一位前辈,著名表演艺术家,德艺双馨的资深老师,点名让我做她节目的嘉宾,我能行吗?于是,我对电视台的人说:“怎么可以呢?我担当不了。”他回道:“这是秦怡老师定的。她既然点了你,自有她的道理,你就不要推脱了。”

秦怡(左)与赵静的合影
虽然很忐忑,但也没法犹豫了,不能耽误秦怡老师做节目呀,我就答应了。去了之后,只见满头银发的秦怡老师,精神矍铄,一亮相就赢得观众席上一片掌声和阵阵赞叹。她是带着她的儿子“小弟”来的,我马上明白今天的主要话题是什么了。秦怡老师的儿子“小弟”本名金捷,17岁那年确诊患有精神疾病。在节目现场,50多岁的“小弟”看上去还像个未成年的孩子。秦怡老师就开始讲她儿子发病时的种种情况,以及她平时是怎样照顾儿子的。
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我特别敬佩秦怡老师。一次,“小弟”得了尿毒症住在瑞金医院,我知道后前去看望。见她穿着医院的蓝色护理服,戴着帽子和口罩,全副武装。儿子在做血透,她就守在病房,一会儿理理管子,一会儿掖掖被子,一会儿又给儿子喂点温开水……

秦怡与儿子“小弟”小时候的合影
你看她,一副金丝边眼镜,配上她明媚的笑容。作为一个电影大明星,人们觉得她应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时刻被人宠着。其实在家里,她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能自己做的事情都是自己动手,从不求助别人,我就一直把她当作生活上的楷模。
记得2008年,汶川发生地震,秦怡老师把自己手头仅有的20万元现金全部捐出。别人问她没了积蓄怎么生活,她说自己还有工资,这个月没有了,下个月还会来。她就是这样的人,完全活在别人对她的希望里,忘却了自己。做人,一丝不苟;演戏,也是一丝不苟。
我们上影厂演员剧团就像一个薪火相传的大家庭,老一辈的演员就像父母,同一辈的演员就像兄弟姐妹。

1962年,上影演员剧团部分演员合影
我刚进团时,还是懵懵懂懂,第一次参加拍电影,对我这个年轻姑娘来说,除了新鲜,更多的是惊讶和感动。以前在曲艺团舞台上演出时从来没有那么多人围着自己转,可在摄影棚里就不一样了。每拍一个镜头,化妆师都会来补妆、吸汗,服装师要来认真检查穿着是否合适,摄影师要来调整机位、测光,这下照明师可就更加忙碌了,几十斤重的大灯在移动着,不光是地面上的照明灯光要调整,在大太阳底下站在梯子上举着太阳灯的工人,也要根据镜头变化,在梯子上或是脚手架上移动灯光装置……此情此景,都令我感动。第一次拍片就在我心中种下了感恩的种子。
后来参与的片子多了,这种感恩的心理也更重了。是的,拍电影出名的是演员,可摄制组有多少人在幕后为此付出辛劳啊!他们默默无闻地工作着,为每部影片的成功而欣喜,为能出一个新演员而高兴。这些无名英雄都是我人生的老师。

上影演员剧团部分创作人员在一起
演员中,同样也有这样兢兢业业、尽职尽责的老师。韩非、程之和陈述等老前辈,台上台下都是我的榜样。他们不光会演戏,还都有拿得出手的“绝活”。程之老师拉一手好京胡;陈述老师写一手好字,还会画一手的好画;蒋天流老师也会画一手好画;仲星火老师的字也写得很漂亮。游泳是陈述老师教会我的。还有凌之浩和乔奇老师,他们对我在表演上也有很大的帮助。
演《笔中情》时,手把手教我演古装戏的是孙景璐、程之和张莺等老师,他们对古装戏特别在行,只要一有空闲,就教我怎么做、怎样走路、怎样说话。严碧丽导演还专门找来好多书推荐我看,让我了解人物的时代背景,指点我怎样在琴棋书画上急用先学,立竿见影。

电影《笔中情》剧照,左二为赵静
传帮带,是上影厂的好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而演艺的传习又是润物无声、耳濡目染的。赵丹、白杨、王丹凤、韩非、张伐、张瑞芳、秦怡、陈述、程之、牛犇、向梅、达式常、梁波罗,好多老演员都带过我,有的活动都一起参加。我真的感觉我们上影厂演员剧团就像一个幸福的大家庭!
然而,幸福是无限的,生命的时空却有限。
一次我接受采访,在电影院重温了两部影片,《车水马龙》和《笔中情》。在看这两部片子的时候,我忍不住一个劲地流泪。采访我的记者就问:“赵老师,你怎么啦?”我说:“我不能再看这些电影了,有三分之二的老师都不在了……”岁月静好,毋忘师友。现在,那些老师一个个相继离去,我怎能不黯然神伤。

2019年,上影演员剧团集体合影
一路走来,我总有贵人相助。父母、家人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贵人,演艺事业上更离不开老师的培养和同事的帮带,老师和同事都是我的贵人。我时常想,怎样才能回报大家?自己没有更多的能量和资本,但可以通过在银幕上塑造一个个善良、正直、勤奋的形象,以实际行动答谢老师和艺友们,回报帮助过我的所有人。
口述:赵静
整理:梦飞
编辑:王良镭
校对:王礼荣
版式: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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