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浙江苍南还有人用古老的夹缬工艺印布,一直想去看看。2024年春,我在福鼎访茶,与当地媒体人雷顺号说起此事,他倒是爽快,说苍南就在福鼎隔壁,开车只需一个小时。他说:“去啊,我陪你。”
雷顺号是畲族人,当即与苍南县的一位蓝姓姐妹联系,第二天去苍南寻访夹缬。小蓝知道我想去访问薛勋郎,马上与苍南县宜山镇八岱村联系。八岱村距离县城并不远,但按导航寻却找不到北,我提议直接到薛勋郎家里去。雷顺号通过小蓝要来了薛勋郎的电话,拨通后,老人听说来的是上海作家,倒是很客气,说愿意到路口来接我们。
一见面,我告诉他,我们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就多次去过久保麻纱在长乐路的蓝印花布馆,知道你也曾经与久保有交往,并得到过她的帮助。久保麻纱的名字成了我与薛勋郎接头交流的密码,我们一见如故,薛勋郎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对我叙说了许多旧事。
上世纪80年代薛勋郎从部队复员后,曾经带着一堆土布,前去上海长乐路蓝印花布馆拜访久保,久保发现其中一条印有“百子图”的蓝夹被,惊喜不已。久保说,这就是史籍记载的“夹缬”,她已经苦苦寻找了许多年,她以为夹缬在中国已经消失了,想不到在浙江苍南的小乡镇,居然还可以找到。得知古老的夹缬工艺濒临消亡,她鼓励薛勋郎召集当地工匠,创建工坊,让夹缬印染重现于世。久保当即给薛勋郎3千元启动资金,之后又陆续资助3万元。薛勋郎回到苍南,在八岱村建起染坊,又四处采购靛青原料、定制雕板,到湖广店村聘请印染师傅陈康算。陈康算老人把印染技术全部传给了薛勋郎,薛勋郎从此与中国夹缬印染工艺结缘,开始了传承夹缬的人生经历。
薛勋郎找出了一本《汉声》杂志。《汉声》于上世纪70年代初在中国台湾地区创办,数十年来收集、记录了中国许多传统手工艺的步骤流程,发掘并留存了许多传统技艺。1997年,《汉声》创办人黄永松了解到浙南有夹缬印布,专门寻访到苍南八岱村,见到了当时在从事夹缬生产的薛勋郎、陈康算,全面拍摄记录了生产过程、工艺步骤。
我翻阅这本《汉声》,每一页、每一帧图片都浸透着薛勋郎他们的心血。薛勋郎也坦言当年他濒临的困境,就在《汉声》完成全部拍摄,黄永松向薛勋郎告别时,薛勋郎说他难以为继,以后不做了。眼看古老的夹缬工艺从此可能在中国绝迹,黄永松无法接受,他问:“要卖出多少条夹缬,才能维持作坊营运?”薛勋郎说,一年至少要卖出一千条。一条夹缬有八到十米长。黄永松当即订购一千条,他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一千位以上的手工夹缬的爱好者。
回到台湾,黄永松在《汉声》上写下关于“千条夹缬”的文字,希望读者认购。没想到杂志出版后,千条夹缬竟然供不应求。
2005年,浙南夹缬被列入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之后,为一睹夹缬这一濒临消亡的古老传统工艺,国内外许多学者专家媒体人纷至沓来。在薛勋郎家里,我看到墙上挂满了他的各种荣誉证书和他与中外来访客人交流的合影。这些证书和照片虽已蒙上了淡淡的灰尘,却掩盖不了他为浙南夹缬的再度辉煌所作出的努力和贡献。
我留意到薛勋郎家门口的那个染坊已处于停工状态。尽管工棚还在,水泥砌的槽台还在,但已不见悬挂的夹缬染布和工人印染的工作场景。我开门见山:“染坊怎么停工了?”薛勋郎一声长叹,向我倾吐了种种困难和不平。他曾指望依靠传承这门传统手艺能有比较好的经济效益,然而现实并非如此,《汉声》黄永松购买的一千条夹缬只解决了染坊一个月的营运,却无法解决染坊的持久发展的难题。
我觉得太可惜和遗憾。看不到薛勋郎泡叶、打靛花、过滤取靛,也没看到他怎样用17块雕板为一组的入染方式,至于传说中的布料准备、整布浸泡、染料准备、加石灰或蛎灰泡入靛液中、压花板、染色等等的纷繁流程,更不能一一目睹。我退而求其次,对薛勋郎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收藏和作品?”他看了我一眼,引我去了一个小阁楼。那是一间十来个平方的小室,楼梯和房间木板都有点晃动。满地夹缬印布。薛勋郎挑选着让我一一欣赏,一条条被面被夹,各种图案,有从民间收来的旧物,更有他自己的作品,每一件都有故事。薛勋郎言语中无法自抑地流露着他对这些夹缬印布的情感。我抚触着这些印布,手掌和内心感到都有点泛潮。
离别时,薛勋郎紧握我手。这一刻我想着不知能帮他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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