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推荐 | 空中独唱白云吟：夏目漱石的最后一首汉诗

夏目漱石汉诗，尤其是创作于《明暗》期的汉诗，可谓日本明治汉诗的高峰和精华之所在。或许正因为这样，漱石的汉诗是日本高中国语教材中收录第二多的日本汉诗（收录最多的是菅原道真的汉诗）。对漱石汉诗的分析固不可忽视与其小说创作、人生经历、时代背景的关照互证，也不可轻视西方符号学、形象学等理论和框架，但于诗歌的研究而言，首先还是要回归诗歌本身，从其语言、格律和内在结构等层面入手，这样才能找到真正的诗心。古有郑樵《通志略序》所云“诗者，人心之乐也”为证。

以夏目漱石的最后一首汉诗为例：

真踪寂寞杳难寻，欲抱虚怀步古今。

碧水碧山何有我，盖天盖地是无心。

依稀暮色月离草，错落秋声风在林。

眼耳双忘身亦失，空中独唱白云吟。

已有解读，基本将这首汉诗放在夏目漱石思想（史）的框架内进行考量和分析：或将之与晚年“则天去私”的思想联系在一起，或将之与其小说《明暗》之创作进行思想上的比照分析，但却少有语言、格律和内在结构以及在此之上对意境和审美完成度的判断。

在《漱石汉诗与禅思想》一书中，陈明顺先生认为，第一句的“真踪”，与大正五年（1916）10月8日的汉诗中出现的“真龙”意趣相同，表达“本来面目”；第二句“欲抱虚怀步古今”的“虚怀”是指心中没有一个念头的“无心”；整句话的意思是持心无一念之心步古今。要之，在陈氏看来，该诗即是夏目漱石的临终偈诗，吟诵了圆熟的禅境。

而反顾国内，相关的研究亦多循此思路而忽略对其审美的判断和分析。实际上，若自文学审美性的视角出发，逐次关注其用词、格律以及结构、意境，则会发现，夏目漱石这首汉诗从形式到内容有着完整而统一的意思，也会发现该诗内部思想情感层面的矛盾与张力。

具体而言，首联“真踪寂寞杳难寻，欲抱虚怀步古今”，“真踪”之词颇为生涩，“真”字，属于较为生僻的用词，“真”字背后直白的理性和判断，不仅损害了传统诗歌自身的美学表达，也不符合夏目漱石所崇尚的“禅”的精神和“道”的审美。“寂寞”二字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修饰“真踪”，都与其后“杳难寻”未构成语意的递进关系，从而造成本诗第一句话内在语感和语意的分裂。“欲抱虚怀步古今”一句，在笔者看来，“我”的欲念彰显过于直接。“虚怀”，多被解释成“无我之心”，那么，既然“无我”何须“我”抱，既然“我抱”，那一定是以“我”的存在为前提的。如此，“虚怀”也非真正的“虚”，而是掺杂了个人欲念之“心”。“步古今”之语，显得粗糙而着力不足。

其下颔、颈二联中，“盖天盖地”“碧山碧水”之语也非高水平的汉诗表述，而“依稀暮色月离草，错落秋声风在林”一句，色泽晦涩，渗透着一种隐而不去的孤独感。按照吉川幸次郎的话，这一联颇有些阴气。

最后一联，“眼耳双忘身亦失，空中独唱白云吟”，被很多学者认为是夏目漱石晚年提出的“则天去私”这一著名思想命题的诗化表达。“眼耳双忘”虽然在逻辑上承接“暮色”与“秋声”之句，但该句暴露了诗人还是以理性的方式“思考”，与“空中独唱白云吟”的悠然和“天地无心”形成了冲突和矛盾。

要之，夏目漱石最后一首汉诗追求形式的正确（七律规则），用语相对文雅，且有生硬之处，造成了诗歌整体意境受损，就审美的完成度而言实有不足。换言之，从上述文学审美即格律、用词和结构、意境等层面考察下的夏目漱石汉诗，所呈现出的形式的特点实与其思想上未能抵达“开悟与超脱”相一致，而夏目漱石汉诗在形式与内容、文体与思想等层面的冲突与统一，也正是在诗歌本体的审美性的视角下才得以发现的。

（以上内容摘自《夏目漱石的汉诗和美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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