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觉得,作为记录者,我仅仅需要两位读者——
一位是至今杳无音讯的被救者;另一位是田浩君1岁独子嘻嘻,长大后的他或许会看,我那篇写得着实平淡的《被救者你在哪?威海救人溺亡者田浩君遗孀申请“见义勇为”,为了1岁儿子》。
9月1日,我接到田浩君遗孀周赫(化名)的微信留言:“我老公的见义勇为通过了,公示几天没问题一般就成了。”
“田浩君见义勇为事迹:2017年8月12日下午17时许,田浩君与妻子在经区泊于镇逍遥湾海水浴场内游玩,期间一名儿童溺水呼救,田浩君立即前往救助,最终儿童被救起,但田浩君不幸溺水身亡。”
这是公示上对于田浩君离世的“认定”。31岁的生命,被压缩成了3行字。
我第一时间转发到朋友圈,却写不出一句评论。
一
田浩君出事一周后,我开始采访这个重创后的家庭。当时这家人唯一的诉求是:急寻被救者。
为了田浩君仅14个月的儿子能有一位“精神上不缺席的父亲”,全家人想为田浩君申请“见义勇为”的称号,然而相关部门需要被救者、目击者证词方可认定资格。3位目击者出面还原了救人片段,而被救者终未现身。
采访中途,29岁的周赫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告诉我:等孩子这场咽喉炎痊愈后,她就出门找工作。
她在孩子出生后辞去了4S店的销售工作。“我想,我是再也找不到像田浩君这么好的人了。”她说着,泪滚落。
采访结束,田浩君母亲坚持要送我下楼,脚步轻飘地一直跟在身后。我转过头去抱了她一下,请她不要再送。她“哇”一声趴在我肩膀上哭了,轻声问我:“姑娘,你说阿姨这是造了什么孽?”
我直直地立着,不一会儿,一个肩膀湿透了。
我仿佛“逃”一样离开了那个悲伤的现场。
二
我丝毫不怀疑。素未谋面的田浩君当时一定是毫不犹豫选择了去救溺水儿童。尽管,我时刻提醒自己要客观。
因为,这实在是一个善良的家庭,那种近乎本能的善良。
全家人一天没有吃饭,却坚持在我夜里告辞之前从桌上切开一个红心火龙果,要我“吃几口”,说他们否则“心难安”。
对于我给嘻嘻买了一个小猪毛绒玩具这件小事,一家人不知道说了多少声谢谢。周赫还特地拍了一张孩子抱着毛绒玩具玩的照片,发给我表示感谢。
哪怕是从亲属关系上来说与田浩君不算太近的周赫表嫂,也搁置了房产中介的生意,在网上公开自己的手机号码“寻求目击者”。有一晚,表嫂告诉我:“我们所有人,每天好像都很饿很累,但是吃不下饭。”
三
采访结束了。周赫开始在深夜用微信给我发来一段段长文字,絮叨、排解。
她对我说:“你和别的记者不一样。”我知道,她是在给自己的心找出口,因为我是局外人。
田浩君溺水身亡后,周赫每天都僵坐在田浩君父母和自己母亲“抱团取暖”的家里。很多次,我看到她即将落泪,但又强行把眼泪用手掖了回去。
“我不能哭。我难过,公公婆婆一定比我还要难过。”周赫进行着悲痛的比较级权衡。更糟的是,她甚至有时觉得自己在田浩君父母面前,没资格哭。
田浩君的婚房和他父母家,在一个小区挨着的两个楼道里。田浩君的母亲在儿子出事后,每晚都到儿子家里留宿,住次卧。她说这样可以“距离儿子近一点”,她失去的是独子。
嘻嘻也是独子。相比田浩君的生平,周赫和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嘻嘻。
我截稿那天,周赫告诉我,嘻嘻因为急性咽喉炎伴随高烧和心肌损伤,住进了当地儿童医院。电话里,周赫满是极度自责的情绪。
我飞速交稿,而后去儿童医院探望嘻嘻。周赫沉默了一会儿,问:“稿子写好了没?”我很勉强地回答:写好了。
周赫说,她要看看。
我把文档转发给她——那是一篇十分平实、没有任何写作技巧的稿子。但周赫看一会儿,就要停顿一下,拿起床边的卷筒纸拭泪。我在一旁不忍,大声制止:“好了,姐姐,你不要看了,把这篇文章删掉!发表以后我会给你寄报纸,你就把报纸锁在抽屉里。”
这是我第一次要求我的采访对象:“别看稿子!”
四
医院里,嘻嘻的邻床小朋友和自己爸爸正在嬉闹。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转头,一个人发呆。
田浩君出事后,周赫坚持认为嘻嘻变得敏感了。“你说孩子怎么会真的什么都不懂?”
农历中元节那天周赫去给田浩君烧纸,出门半小时,回来后发现嘻嘻在家哭闹了20多分钟。
“他以前不是一哭就没完的孩子,也不黏我,现在根本离不开我一步。”每次听周赫诉说这些,家人只能沉默,而后补一句,“等孩子长长就好了”。
对于“要不要出院”这件事,周赫心里前所未有矛盾。她一会儿告诉我,“我打算明天他一稳定了就带他回家”;可没过久,她又变了主意,“其实在医院里挺好,我可以不看到那些能回忆(田浩君)的东西”。
有一天,周赫忽然和我提到:“这样挺好的。孩子生病了,我还有孩子可以忙,不会老想着……我不是说孩子生病了挺好的。”我明白周赫的意思。
我离开医院时,一家人齐刷刷把我送到楼下,反复说:“谢谢你的帮忙!”
我不忍心回头多看这家人一眼,又逃了。
五
9月5日,周赫告诉我,她去了田浩君工作单位的新大楼。“我老公工作的地方特别好,楼也好,环境也好。他再也不能去了……”周赫觉得自己仿佛发现了一些已经无用的惊喜。
那一天,周赫从田浩君单位领导那里接过20万元的抚恤金和8万多元同事们的捐款。周赫记得办手续时,她在会议室里一笔一划签下了她和儿子以及田浩君父母的名字,像是一笔一划承诺了未来日子里一种不能丢掉的“负重”。
9月8日,田浩君见义勇为公示结束。
今天,9月9日,公示结束后的第一天。周赫早晨对我说,她和往常一样仔细给嘻嘻穿戴整齐,送他出门和奶奶一起去散步。出门前,她没有忍住,问了孩子一句:“嘻嘻,爸爸呢?”孩子兴奋地踉跄走到客厅里,四处张望,可忽然低落,指着祭桌上田浩君的照片垂下了头。
今天,我再次问周赫:“你现在对一直没有站出来的被救者有没有恨意?”
周赫的回答和之前一样:“有什么恨的呢?救人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过我真的希望,他们是没有看到我们在寻找。”
题图说明:8月12日,田浩君和妻子携手下海,这是夫妻俩最后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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