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父母久居于新中国第一个工人新村——上海的曹杨新村，社区周边遍布蜿蜒曲折的林荫路，几乎每条路名都和花有关：梅川、梅岭、花溪、兰溪、杏山、李村、桂巷、棠浦……蓦然回首，从最熟悉的路名中发现满眼锦绣，带着淡然幽香，还夹着乡村野气的质朴芬芳，秀美的、江南的、带着水气的，可以入诗入画入梦的。

那些都是新村里窄窄的道路，可以走车，但不多，平常的时候，清清静静。两边是沪上爷叔阿姨们住了多年的老家，从各种样式的公房到后来的商品房，从最老的三层楼到新世纪建造的高房子。

老早的清晨时分，路边摆出大饼油条摊头，围着急匆匆上班的人群。路上跑着风风火火上学的孩子们，戴着红领巾、挂着门钥匙，老远望见某家有名的小笼馆里冒出白烟，心里算好，放学后要和死党一同去吃客点心。

长大后遥想那些小路，路上并无壮景，却唤起满心欢喜：杏山路，弯弯长长，曾经每日读书必经之地；李村路，极短小的一段，知者甚少；还有杨柳青路，杨柳青青江水平。桃花红兮李花白，春风桃李为谁容？春来犹见山前杏，笑向东风烂漫花。我自小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骑过两边的老房子，记下这些朴拙而灵秀的名字。

梅川路、梅岭路，“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灿然花开，浩然成川，满山满谷，香飘如故，又忆及中学课文“梅岭三章”，红旗翻卷，傲骨凌霜。桂巷路，难忘秋日中学校园中氤氲着的桂花香。

花溪路，最漂亮的一条路，向来觉得适合在梦里出现。沿着曹杨环浜，满街绿荫，树影里有一座座老式的小楼，错落有致。听父亲说这里的房子是按照苏联集体农庄的样子造的，最早住户都是劳模，敲锣打鼓迎进去的。从一开始，我就以为这条路的模样像极俄罗斯画派的风景油画。尤其早上有雾的时候，远远望去，一条小径，一片浓绿，小桥流水，白墙红瓦，屋影掩映。路上悄然，少有行迹，时闻鸟鸣，引人入胜，禁不住想走入画中，一探究竟。

花溪、兰溪的名字，是地道的中国感觉，前者是轻灵的胭脂水粉色，后者是“溪水清清溪水长”的水蓝。 兰溪的名字，很容易想起古诗——唐人戴叔伦有诗《兰溪棹歌》：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宋人陆游说：家是江南友是兰，水边月底怯新寒。虽然现实中，兰溪是条繁忙的要道，直通到真如古镇和真如寺，理应气象庄严；但每次车过兰溪花溪的路口，因着临水还有淡粉夹绿的房子，总会想起“桃花雨”和兰溪江。

另一个不俗的名字是棠浦，棠棣之花，且以浦为名，岂不像诗词里的名字？那更是一条幽静的路了，路中有一桥，桥身红色，故名红桥。那一截红，红得小巧可爱，配上周围的老树杂花，不算古也不算艳，但是散步的绝好去处。

周边小区撷相邻之路而成其名，名称读来也满口含香：南溪园、北岭园、杏杨园、杏梅园、枫岭园、兰溪园、花溪园、沙溪园……连起来宛若苏轼词的场景再现：桃李溪边驻画轮，鹧鸪声里倒清尊。

这个春天，这些清新如诗的“花路”，不少居民排队测核酸；建设之初便设计有大片绿地和休闲空间的“花园新村”，把它的树林、小溪、石径、学校、公园、健身区都默默贡献了出来。

周末，我提溜着娃在梅川路母校门口集合，和全片区的幼童父母们一起，先送孩子到大操场上做统一检测。晚上，自个儿去兰溪路排队，因为医院暂时封闭，兰溪青年公园搭起一溜白色的棚，灯火通明，通宵不散。平常悠然钓鱼的环浜边搭起十八弯的蛇形通道，大家戏称：做核酸做出过年逛豫园九曲桥的感觉。过两日，街道实施网格化筛查，桃李春风的小区里、花树下，立起一个个检测棚，站着一个个自告奋勇的社区志愿者。

冷风冷雨中，小区群里跳动着热心提示“大家先让上网课的学生们做，其他人稍微等一等哦……今朝冷，排队时候多穿点……现在XX楼可以下来了，快轮到了。”给娃套上冬天的花棉袄，牵着下楼排队。等他乖乖坐上检测席，“大白阿姨”先笑了：“宝贝，你怎么这么好看！”隔着防护服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真切地听到了笑声，身为家长倒有点懵。好看？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夸家里的皮猴。或许，是因为某个软糯的小豆丁离开5米远，就把嘴巴张得老大，一路笑着“啊”到大白阿姨的跟前？又或许，大白阿姨家里也有个宝宝，整日的寒风里看到娃们的笑，聊以宽怀，很容易想起这首儿歌：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样，把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忧愁，统统都吹散……

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已过70岁的工人新村，去年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城市更新，成为沪上15分钟生活圈的标志地。环浜绕“新房”，不逊巨富长，若沿着“花路”一路走去，移步换景，曲径通幽，鸟语花香。红桥边竖起一座雕塑，致敬那张著名的历史照片——1952年《解放日报》记者为一对搬入新村的年轻工人夫妇所摄影像。最近，不知是谁为塑像也加强了防护，“大家侪要戴好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