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全面提升城市软实力，需要重视城市品牌塑造，精心设计城市地标、城市天际线、城市徽标、城市标语等形象标识。上海作为一座国际大都市，在不同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城市地标。其中外滩和陆家嘴是具有代表性的两大城市地标。上海市档案馆原副馆长邢建榕认为，外滩和陆家嘴都处在黄浦江畔，从某种程度上说，也都是不同历史阶段的世界级滨水区和城市地标。回顾外滩和陆家嘴的建设历史，可以给今天再造城市新地标带来借鉴和启示。以下是他在中国金融信息中心的演讲。

目前上海正在深入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考察上海重要讲话精神，认真践行“人民城市”重要理念，积极推进“一江一河”建设，以更高标准、更宽视野、更大格局推进黄浦江沿岸规划建设，加快建设具有全球影响力的世界级滨水区。在今年6月发布的《中共上海市委关于厚植城市精神彰显城市品格全面提升上海城市软实力的意见》中，提出要“精心设计城市地标”。

城市地标，是一座城市的鲜明标识，也是城市影响力的重要体现。外滩和陆家嘴，都处在黄浦江畔，从某种程度上说，也都是不同历史阶段的世界级滨水区和城市地标。今天的演讲，我就从外滩和陆家嘴的历史讲起，看看从中能给我们今天再造城市新地标带来哪些借鉴和启示。

外滩达到了中国近代城市空间所能达到的高度

上海是一个因水而生、因水而居、因水而兴的城市。除黄浦江、苏州河这“一江一河”外，还有许多带水的地名、路名，如外滩、徐家汇、浦东、陆家嘴、桃浦、杨浦、青浦、练塘、洋泾、肇嘉浜、董家渡等，这说明上海曾是水系发达的江南之地。上海历史上的重要区域，包括以金融商贸业为主的外滩和陆家嘴，以工业为主的杨树浦、普陀等，以航运、码头业为主的虹口、十六铺等，都处在黄浦江和苏州河两岸，说明“一江一河”与上海城市发展有着密切关系。

外滩是上海城市近代化的起源之地。作为上海城市近代化发展的第一块区域，其范围在黄浦江、苏州河、延安东路和河南中路（或西藏路）的围合之内。我在这里把外滩的范围适当扩大了一些，因此称之为“大外滩”也无妨。

19世纪中叶以后，外滩区域开始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在只有马车奔跑的年代，外滩开始兴建棋盘状的大小道路，并规定东西向道路按中国城市名称命名，南北向道路则按中国各省名称命名，这也开创了上海道路命名的一个传统习惯。外滩街区最早配套设置了人行道、行道树、下水道、消防龙头和照明设施等，出行安全便利，晚上因有灯光照明，人气和商业活动都很热闹，始有“不夜城”之称。即使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看来，外滩区域的建筑协调性，建筑与街区、道路的比例关系，交通等基础设施的完善，还是有其超前眼光和独到之处的。

外滩建筑群是西方城市空间和建筑文化的移植，在高楼大厦之下，有着公园、草地、音乐亭和雕塑等。没有建筑阻挡的江景，习习吹拂的江风……在近代化后的中国城市发展进程中，外滩的建筑模式、形象和影响深入人心。紧贴江河、空间开阔，城市景观与自然景观浑然一体，道路系统有机便捷，高楼大厦林立足以满足社会刚需，文化和商业设施有机结合，高低端消费分布均衡等，这也成为近代化后中国城市商业街区的基本模板。

外滩之精华尽在江边，但与周边区域联系紧密，多条道路系统可以步行通达江边，非常便利行人游憩。尤其是南京路商业街，不知不觉就使行人一边逛街一边到了黄浦江边。从外滩码头上下客的人流或装卸的货物，则通过外滩以东西向为主的道路系统，可以很快进入城市的其他区域，也带动了其他区域的发展共振。从城市发展角度看，外滩达到了中国近代城市空间所能达到的高度。

有了外滩，为何还要打造陆家嘴金融贸易区

在讲陆家嘴之前，我还要讲讲外滩的金融功能。外滩最为人熟知的标签，一个是“万国建筑博览会”，另一个就是“东方华尔街”，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金融为百业之首，各行各业都离不开金融业的运作，因此外商金融业也是最早进入外滩的。从外滩1号到33号，将近一半大楼属于金融机构。金融注重资本雄厚和信用坚固，但要把它完美体现出来，没有比雄伟漂亮的高楼大厦更合适的了。

外资银行出道早，抢占了外滩大部分楼房，但还是有中国第一家华商银行——中国通商银行，以及从大清银行改组而来的中国银行，占据了外滩大楼的一席之地。后来崛起的其他华商银行，则不得不在外滩面江的第一立面背后，兴造高楼大厦作为自己的办公和营业场所。稍晚来自北方的“北四行”，为了与外商银行一较高下，除各自建造银行大楼外，还合伙建造了著名的国际饭店作为其实力象征，并将一楼大堂用作对外营业。

随着时代的发展，外滩的金融功能逐渐显示出一定的局限性。1990年浦东开发开放后，按照中央和上海市委的战略决策，要在陆家嘴地区建设金融贸易区。邓小平同志说：“金融很重要，是现代经济的核心。金融搞好了，一着棋活，全盘皆活。”浦东开发的基本路径，就是金融先行、贸易兴市、基础铺路、工业联动，由此，陆家嘴金融贸易区横空出世。

比起浦东其他地段，开发陆家嘴的成本其实是比较高的。回顾陆家嘴的发展历史，近代以后陆家嘴与外滩几乎同步发展起来，只是定位不同，它是著名的工业码头区，有许多修船厂、造船厂和别的工厂。茅盾小说《子夜》曾经写到陆家嘴沿岸的景象：“从桥上（外白渡桥）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正因陆家嘴地区工业化起步早，陆家嘴也成为工人运动的发祥地，诞生了上海最早的一批产业工人。1868年耶松船厂因降薪问题，爆发上海历史上第一次工人罢工运动。1921年7月英美烟厂工人罢工，李启汉前往组织领导，是党成立前后领导的第一次工人罢工运动。

工业区的特点是人口多，但工人生活贫困，居住条件很差。由于工人多居住于工厂附近，还要带家属，房子搭建得密密麻麻，因此陆家嘴要变成金融贸易区，动迁负担很重。但是这里基础设施好，基本上都做到了“三通”，而且因为企业多、工人多、居民多，人气很旺，社会基础扎实。

更主要的是，陆家嘴的地理位置是浦东最好的。如果在陆家嘴建设金融贸易区，对于即将大规模开始的浦东开发开放，有着巨大的无形的价值。陆家嘴面向黄浦江，对面就是曾被称为“东方华尔街”的外滩，与浦西的核心地段仅一江之隔，实际上处于浦东最好的位置。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当时浦东开发的决策班子里，陆家嘴被认为是外滩的组成部分，在这里打造金融贸易区，可以借助于外滩的金融辐射力，连成一片，形成新的金融集聚效应，组成一个更加强大的金融中心。而且从浦西的角度看过来，陆家嘴可与外滩一争高下，一定会产生令人振奋的效果，最大程度提升陆家嘴的金融城形象，为浦东开发开放树立全新的形象，更容易形成源源不断的虹吸效应。

事实也证明当年的决策非常正确。今天的浦东，以占上海五分之一的面积、四分之一的人口，贡献了全市三分之一的经济总量。陆家嘴金融城经济总量已突破5200亿元，税收亿元甚至10亿元楼多达100多幢。高层建筑和超高层建筑成为这里的建筑特色，建筑体量和办公面积远超外滩，每一栋摩天大楼几乎都是一条垂直的金融街，金茂大厦和上海环球金融中心的建筑面积，就超过了外滩沿街所有老建筑面积的总和。无论从形象、功能还是效益上来说，陆家嘴金融贸易区已经远远超过了外滩这一近代以后形成的“东方华尔街”，当之无愧是继外滩之后又一新的城市地标。

外滩这一地标的形成，历史成因起的作用较大。而陆家嘴的发展则揭示了新的历史阶段城市地标的形成逻辑，即在聚焦和服务国家战略的大前提下，抓住历史机遇，实现功能需求，促进产业、区域和旅游综合发展。陆家嘴的成功也说明了这一点。陆家嘴从一个工业区转型为金融贸易区，成为改革开放的引领者和城市地标，具有十分重要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其背后的故事值得浓墨重彩书写。

崭新的城市景观同样具有非凡的吸引力

陆家嘴建筑群体现了浦东开发开放的宏大格局和时代特征，从城市更新的角度看，它从一片破旧的工业区、居民区拔地而起，打造了全新的城市空间和城市景观。陆家嘴与早期的外滩一样，都从建筑本身和空间上形成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城市地标。

从19世纪中叶开始，外滩那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西式建筑群，打造了近代上海乃至远东最为雄伟漂亮的一组天际线，也充分体现了当时西方各国的最新建筑艺术和技术。与上海原先的传统商业中心城隍庙区域相比较，外滩的环境和建筑具有更加鲜明的近代（时代）特征。从城市更新的角度看，则是从原先一派传统农村景象，一跃变化为令人眼花缭乱的近代城市景观和城市风貌。

外滩作为一个城市新空间，凸显了时代的巨大转型，而这种转型的最显著之处，便体现在人人都能深切感受到的全新城市风物。对于从传统生活街区中走过来的上海人，几乎对此都是陌生的，也是见所未见的，自然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上海本来缺乏优美的山水景观，但外滩的城市景观出现之后，刷新了人们对于城市景观的新认知，即在一个城市之中，可以通过大块区域的建筑营建，构造出一种全新的、张扬的城市景观。外滩区域这些高楼大厦以及附属的商业、文化和景观环境的配套，让人充满惊讶之外，颇能让人流连忘返。外滩周边有南京路商业街，有福州路文化街，也有许多充满烟火气的小马路小弄堂，生活之便利，足以适应不同人士的需求。

在上海城区的黄浦江段，只有外滩临江一侧，按照规划要求不得建造房屋。所有房屋必须建在马路的另一侧，街面开阔，这样使游人看得见江景，吹得到江风，加上黄浦江边的公园、音乐亭、雕塑和休闲绿地，与临江的高楼大厦一起，形成顶级的城市景观。由此，这里成为近代上海第一个城市化的景观区域。无论是上海本地人还是从外地来的人，无论是来购物游玩的游客还是每天上班打卡的人，都喜欢在高楼大厦林立的外滩和商业文化浓郁的南京路徜徉，看看高楼大厦，逛逛百货公司，看看新鲜玩意，顺带休闲消费，这种截然不同于自然界游山玩水的感受，别具城市风味，也令人心旷神怡。

陆家嘴区域同样具有这种巨大转型所带来的冲击力。在浦东开发开放的大潮下，一幢幢摩天大楼拔地而起，但又注意充分保护好街区的历史文化内涵，统筹考虑滨江、绿地、景观和交通安排，在颇为密集的高楼大厦之下，营造出既极度繁华又和谐美丽的城市空间，各种交通工具也足以满足大流量人流的出行和游玩需求。作为改革开放和浦东开发开放的象征，外地来沪游客往往到城隍庙、南京路外滩一游后，便继续前往陆家嘴游玩，很大程度上便是被它的崭新的城市景观所吸引。

陆家嘴金融贸易区特别是小陆家嘴区域，当初邀请了中国、法国、美国、意大利、日本5个国家的优秀设计事务所参与规划设计，在分别提交规划方案后，经过专家们多轮讨论修改，最后集成为一个方案，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陆家嘴核心区风貌，而且一张蓝图绘到底，几乎没有做过大的变动。曾任浦东新区管委会副主任的黄奇帆后来回忆，他们拿着三根筷子，在沙盘上一插，确定了三栋摩天楼的位置，就是今天的环球金融中心、金贸大厦和上海中心，“纽约有三栋100层的楼，芝加哥也有三栋，所以陆家嘴也可放三栋。”

陆家嘴高楼大厦林立，建筑本身就是吸引人的凝固的艺术。陆家嘴高楼首先需要满足每天数十万至上百万人的办公，但决策者们具有高远的人文情怀，充分兼顾环境的优美，有意识地保留开阔的滨江景观、大片的绿地和历史人文遗迹，如吴昌硕纪念馆所在的楼房，即是一幢古色古香的历史建筑。日前在寸土寸金的江边，又建成了世界一流的浦东美术馆，真正做到了“把最好的资源留给人民”。

塑造具有吸引力的城市景观，是外滩和陆家嘴成为上海地标的重要原因之一。这个城市景观既包括建筑、空间布局等硬件，也包括生活便利、人文时尚等软件，软硬结合才能相得益彰。今天我们要再造城市新地标，也应当借鉴这一经验和做法。

为什么是“东逛逛、西逛逛”而不是“南逛逛、北逛逛”

成为城市地标的另一个关键要素是人气，人气是衡量一个城市区域有无活力的重要指标。外滩和陆家嘴都是人气十足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座楼房，每天都容纳了大量白领在里面办公，潮汐般进进出出，当然还包括大量前来游玩、消费的外来人口，从早到晚川流不息，由此形成了这两个区域人口密集的刚需性。

人气是否充沛，与区域内比较发达和完备的城市基础设施有关，也少不了最新科学技术的覆盖。以近代外滩为例，引进了当时一些先进的科学技术和物质文明，水电煤等在欧洲各国也是刚刚开始启用不久，因此技术差距不大。自来水、“赛明月”（电灯）、“地火”（煤气）、电报、电车等新鲜玩意儿，在当年就是令上海人诧异的高科技，这些科学技术不仅给人好奇观瞻，更给人带来极大生活便利和工作效益提升，如电灯可以大大延长工作时间，电报可以传输国外汇率变动的情况。1908年，上海的第一辆电车往返于静安寺和外滩一号门口，就像今天的地铁一样便捷。后来外滩和南京路成为上海交通最发达、最繁忙的地区。

上海城市近代化的一个特点，就是不断从被动近代化向主动近代化转变，这完全得益于上海人本身的开放、创新、包容。外滩是西方物质文明输入最早的地区，最早的西式大饭店、舞厅、电影院等休闲娱乐业，都首先在外滩区域落户，这与上海开放、创新、包容的城市品格是分不开的。

同时，商业文化对于城市地标的贡献也不可小觑。上海文化具有多元、开放、创新和包容等特征，其中商业文化作为上海城市文化的一个特质，具有讲诚信、讲契约、讲规矩、讲服务等正能量，是上海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外滩区域，南京路商业圈吸引了大量国内外宾客进行消费。南京路本来有不少传统商业店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后又开办了新潮的四大百货公司，上海的商业中心由城隍庙演进到了南京路。四大百货公司颠覆了传统商业模式，主业是经营百货，也附属经营旅馆、饭店、电影院、游戏场等，人们可买、可住、可餐、可观、可游，商品丰富、设施先进、环境宜人、服务到位，购物与休闲兼顾，引领了一种新的休闲娱乐文化。由于南京路等主要商业街均在东西向马路上， “东逛逛、西逛逛”成为上海人不论年龄、不分贫富的一种日常习惯。在此过程中，人们不知不觉养成崇尚“摩登”的生活品位，也形成了讲究“诚信”的社会理念。当年朱自清先生也喜欢逛南京路，“常去看看新货色，倒也不一定买来”。当前，上海正在建设国际消费中心城市，“一江一河”建设将“工业锈带”转化为“生活秀带”“文化秀带”，在此过程中也切不可忽视商业文化的价值。

黄浦江沿岸是上海未来发展不可或缺、更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源。进入新时代，上海要加快建设具有全球影响力的世界级滨水区，一定要把最好的项目安置在黄浦江边。再造城市新地标，这是历史和时代赋予上海的机遇。上海是一个光荣的城市，是一个不断见证奇迹的地方。在新时代中国现代化发展的征程中，上海一定能创造出令世界刮目相看的新奇迹。

【思想者小传】

邢建榕，上海市档案馆原副馆长、上海市档案学会常务副理事长、研究馆员。（作者照片由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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