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出身在上海一条弄堂的小阁楼里,只记得窗很高,屋顶很低,楼梯很黑,家里很拥挤。那是清贫如洗的记录,家里人都不太愿意提及。可是,我的记忆恰恰是从那里开始。小孩子不喜欢宽敞,也不适应明亮,因为母亲的子宫也是狭小和黑暗的。
我在小阁楼里住了四年,留下的记忆并不可靠,有些可能是长大以后拼凑而成,因为上海的阁楼几乎都是一个模式。小阁楼曾经数度在我的梦中出现,有时候独自爬在陡立的楼梯上,像睁眼瞎一样,伸手不见五指。有时候,站在小板凳上,踮起脚尖往窗外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梦了。
出国来美,经历了天翻地覆的人生变化,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更谈不上回忆出生的地方。是这栋房子这条弄堂把我拉扯到记忆的源头。
也许离开母体的孤独和恐惧,一直没有离开过我,小阁楼一直驻在我的心头,只是被时间的尘埃所淹没和封存?否则如何解释三四十年后的今天,它突然以死道的形式在我的眼前复活?
美国的死道与中国的弄堂完全没有可比之处。安彤耐特弄堂很短,不到百米,共十五户人家,多是四卧室两厅两厕两车位的平房,属于中产阶级的居住水平。路口朝西,对着太平洋。路的两旁各六栋房,路东三栋,呈半圆型,把路封住。路南第二栋就是我的家。
上海的弄堂是一个居民单元,由一排排像美国“TOWN HOUSE”那样的楼房组成。一栋楼有三到四个门牌号码。每个门牌里,卧室和露台在楼上,客厅和厨房在楼下,楼前还有一个空间,围在砖瓦水泥墙里面,供种花养鱼等休闲之用,称之为“天井”。这种房子,如果一个门牌只住一户人家的话,蛮舒适的。
安彤耐特弄堂由一栋栋独立的洋房组成,房间的总数超过人口。
上海有“七十二家房客”的文化风情,每栋楼都塞满了人。房叠房(称为“阁楼”),床叠床(打地铺),一间睡房几代同堂,“集中营”式地挤在一起。楼上楼下合用一个厨房,一个厕所,一個水龙头,居然相安无事,持续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上海人精明,圆滑,有锐利的目光,敏感的嗅觉,既善于合作,又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都和拥挤的生存空间有关系。一方面,天天活在別人的眼皮底下,缺少自由和个性。另一方面,远亲不如近邻,病老生死,喜怒哀乐,也是整栋楼分享,像大家庭一样。
美国的房子,宽敞得家家户户可以开个招待所。以每个睡房安两张床计算,我们家里有四个睡房,八张床起码能睡十人以上。厨房和餐厅连在一起,摆个四五桌,还绰绰有余呢!我家只有三口人!我喜欢宽敞,喜欢客厅里的玻璃大门,喜欢明亮的洗澡间,喜欢设备齐全的厨房,喜欢在晚上睡觉前,把里里外外十几扇门都检查一遍。但是,宽敞得有点失落,有点无法定位。我不知道前后左右都住些什么人?做饭时,闻不到隔壁刺鼻的辣椒和香醇的酱油:外出时,无人招个手,更向谁去高声报个去处?至于互通买便宜货的资讯或者推荐一个有本事的医生,至于看个球赛和电影时,营造一点捧场起哄的氛围,以及倾听邻居吹牛,传送小道消息等等,都一去不复返也。
刚搬来的时候,我简直无法住下去。能不能搬去一个连着左右邻舍,有大家庭气氛的地方住?
美国先生抓抓头皮朝我看,不吭声。我发脾气的时候,大声嚷嚷:这不是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监狱里吗?我怀念和人交流,怀念被人注意,怀念关心别人。怀念——霎时间,上海的“七十二家房客”,好像变得如天堂一般美好。
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那,就不是这样的房子了。开始我不懂。后来才知道,那是房式一律,地宅狭小,墙连墙的低价房屋。美国也有“上只角”和“坏地段”之分。可是,居住空间和孤独成正比,房子越大,生活越是乏味。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