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岁的陈祥根带着记者爬上洋山大酒店的顶楼阳台，朝北望，隔海不远处，满眼是洋山港林立的集装箱塔吊。风起时，老陈常会想起，23年前，他在这楼顶望着小洋山岛的情景——

1994年，那不过是舟山群岛中再普通不过的小岛，渔船、民居和礁石后，映出一些绿树。那一年，他投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并贷款建起不过3层楼的“大酒店”时，洋山人都觉得老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毕竟千百年来这大小洋山岛上从未有过“大酒店”。上世纪90年代初，嵊泗县人大会议上县领导提出发展旅游后，小组讨论中还多是不服气的声音：“抓鱼就抓鱼，旅游有什么用？”老陈的生意冷清时，渔民朋友来劝：大酒店的房间干脆改成食盐仓库吧？

老陈始终坚信自己的选择。2003年，在洋山深水港工程正式开工建设一年之时，老陈开建洋山大酒店“二期”，有渔民说“陈老板总比港口快一步”；2005年，洋山开港、东海大桥通车，洋山大酒店开始“一房难求”，20个房间、12个包厢日日客满；再后来，洋山港日渐繁盛、舟山群岛新区迅猛发展，几天前老陈带着儿子陈银章去了趟上海浦东新区惠南镇，买了十多万元的建材，准备装修并扩建几间民宿。

老陈的孙子陈泽去年返乡，任洋山大酒店的经理。这位洋山镇上的年轻人把酒店摆弄上了网络，旺季主营酒店，淡季主打海鲜——大风起时，船老大们开船回洋山港靠岸避风，陈泽便上船收海鲜，视频直播发到微信群，苏浙沪发快递。尽管，洋山港早已不是昔日渔村。前不久，上海国际航运中心洋山港四期码头开港，全球最大的单体自动化智能码头开始运作。

网络科技与自动化智能化的大风浪下，洋山镇上依旧鸡犬相闻，平静得似乎看不出涟漪。但从某个角度看，这里是一个中心，它既是上海国际航运中心的一部分，又是宁波舟山港口一体化的一部分，合围过来，成了一处“台风眼”。
   

台风眼，本就是在台风中心的风小、雨停、云消之处，却蕴含着能让区域内狂风暴雨的能量——如这洋山港、洋山镇，和这洋山大酒店。

【先见之明】

洋山镇上，已经开了23年的洋山大酒店。孔令君 摄

说是“大酒店”，按大城市人的眼光，不过是一处稍大的农家乐。可在1994年的大洋山岛上，这是破天荒的一出。此后不少年里，这也是大小洋山所在的崎岖列岛上最“豪华”的落脚处。

不得不叹服陈祥根的先见之明。他有自己的观察：那一年，岛上有衣着扮相显然不同于岛民的人来，雇船出海，绕着码头和岸线看了又看，据说那是航运专家和领导。陈祥根曾被选为嵊泗县人大代表，他另有信息来源：上海将建设国际航运中心，愁的是深水良港，而在大小洋山岛建港口，因为嵊泗县领导和专家的力荐，已进入上海决策层的视野。

陈祥根说，他很崇拜上海人。他大约记得在1980年，他以大洋地毯厂厂长的身份赴北京开大会，在农业展览馆里听到高层领导表扬上海人思路开阔：上海地毯总厂在土地、工人不够的情况下，想方设法到外省市发展，其“最大的加工点”便是位于嵊泗县大洋山乡的大洋地毯厂。当时那里有100台织机、624位工人，是大小洋山规模最大的乡镇企业之一。老陈最常跟总厂领导说的话，是“上海有啥培训和课题，一定要叫我”。至今他回想起来，当厂长、开酒店的管理经营理念，不少是从上海学来的。

在历史上，大小洋山人便对上海亲近。1961年至1962年，嵊泗曾划归上海市管辖，陈祥根印象中却“没有感觉”，因大小洋山乃至全嵊泗的家用百货，本都是上海来的。时至今日，当地人依旧常以邮政编码来举例：洋山镇为202461，“这是上海的邮编”，不同于舟山其他县区邮编以316打头。

也是因为这亲近感，陈祥根从心底里期待上海人能来建港。那时他的地毯厂已难以为继，海岛毕竟不适宜搞工业，原材料和产品都要借由船只转运，成本太高。他直觉，若港口兴建，则少不了对吃饭、住宿的需求，于是便拿出积蓄，并贷款100多万元，建起洋山大酒店。  

【峰回路转】

刚开始那一两年，老陈的生意不错。洋山大酒店就在地毯厂的原址上，距离码头不远，关键是“仅此一家”，虽然当时只有10间客房，但来往的政府官员、技术人员、专家学者都得住宿于此。

不过好日子没多久，大酒店便渐渐冷清——老陈只能常到阳台上看对面的小洋山岛，可模样长久不变；他借着人脉四处打听消息，可回答却愈发模糊。他给每一位上岛的、看上去有点来头的客人递烟，小心翼翼地搭话：对面的港口什么时候开建？有人忙摇头，有人说敏感，却也有人说“快了”，不过这样“看上去有点来头”的客人越来越少，乃至只剩下暑假来游玩的学生。

多少年来自信的老陈，险些在大酒店上栽跟头。他是1959年嵊泗中学的高中毕业生，在他这个年纪的同龄人中，他可是大小洋山为数不多的高材生，出海捕过鱼，当过会计和厂长，在舟山的乡镇企业中率先搞工资改革，曾与知名企业家鲁冠球一道作为浙江省“优秀厂长”领奖。但酒店一度门可罗雀，贷款难还，陈祥根越打听，越觉得心虚和焦躁；偏又有渔民朋友们来劝，干脆房间改仓库得了……
   

洋山大酒店的困境背后，是专家们对洋山深水港方案的不同看法。有专家担心洋山港开发，会对浙江的港口尤其是宁波北仑港产生长期的负面影响；涉及的行政藩篱和利益壁垒导致的争论，一度让洋山港工程搁浅。直到2000年，一艘货轮在长江口航道因泥沙淤积而搁浅遇险，多家船公司明确表示：选择洋山港作为上海国际航运中心集装箱深水港港址。同年，两院院士李国豪两次写信呼吁：建议尽快在上海建造深水港。陈祥根并不知情的多种因素作用之下，洋山港工程峰回路转。

老陈知道的是，2000年底勘探、施工的技术人员成群结队地来了，洋山大酒店熙熙攘攘。2001年，大小洋山岛成了一家，大洋镇、小洋乡、滩浒乡合并为洋山镇，镇政府便在洋山大酒店的后头。待到2003年老陈再上三层楼的阳台望，小洋山已有了些许港口的模样。他收回了投资，又掏出约200万元建造洋山大酒店“二期”。隔三岔五，会有记者上岛来拍摄采访，老陈便带着到海边的山顶，对着小洋山岛介绍情况。渔民们来夸“陈老板有眼光”，老陈则笑谈“投资总要冒点风险”。

【海的故事】

2005年，洋山开港、东海大桥通车，洋山大酒店愈发兴隆。原本在酒店和饭店帮忙的陈银章，开始经营大洋山岛上的公交线路，并曾于2007年努力申请下一条前所未有的客运线路——从洋山镇上坐公交到码头，码头乘船到小洋山，车船联运一路送到上海的惠南镇或是南浦大桥客运站，车票34元，船票17元，共计51元，全程大约两小时。千百年来向外以船为第一交通工具的岛民，车船联运直达上海。

实际上，整个嵊泗县都因为大桥而“上岸”，各岛都陆续开通了前往小洋山码头的车船联运线路。一份当年嵊泗县的规划中提及：东海大桥彻底打破了嵊泗单纯的岛屿性经济结构和相对封闭的状况，为嵊泗融入长三角都市圈创造了客观条件。
   

打破交通制约后，偏远的海岛县，成了上海与宁波“二龙戏珠”的珍珠——据洋山港开发建设管委会办公室主任康振介绍，洋山深水港为上海和浙江双方都带来了巨大的效益，上海港集装箱吞吐量已经连续7年保持世界第一；这也给嵊泗县带来了巨大的财政收入，据统计，截至2016年底，洋山港开港以来嵊泗县政府收益约60亿元，其中洋山深水港税收利益分配收入20亿元。因为洋山港这个关键的枢纽，上海和舟山之间的互联更加紧密，不少上海人突然意识到，向东南30公里，有了“新”邻居。

邻居的变化很大。以前初中毕业就上船帮忙的渔家子弟，眼下个个千方百计把孩子们送去舟山、杭州乃至上海读中学、大学，中青年人也有了新出路——2002年，洋山人王夏飞还在与老乡一起开运输船，那是洋山港开工建设带来的新生意；如今，他应聘去了洋山港的三期码头，成为一名集装箱卡车司机，每年能有5万多元收入，对他而言，“工作稳定，能常回家”让人欣慰。

在前不久洋山港四期码头开港的当日，往返大小洋山岛之间的渡轮开始停靠沈家湾码头，这也是洋盛1号渡轮的船工杨通君去往新码头第一天航行。从洋山港开工建设时，他便在渡轮上工作，十余年来他感觉船快了、航班多了，大小洋山岛乃至与嵊泗其他岛屿之间的时空距离被大大缩短，在洋山港区上班的大洋山老乡也越来越多。这份“家门口的工作”，以前可想都不刚想。

2010年，留守在大洋山岛上的林琼开始经营海鲜饭店，这几年生意越来越好，旅游旺季的周末，饭店爆满是常事，有时门外还会排起长队，“来不及烧”。今年端午节假期，饭店每天营业额达好几万元。2015年，她来来回回跑遍了上海、苏州的建材市场，花了60万元重新装修海鲜店。饭店墙上，一幅巨大的上海市地图异常显眼，林琼解释：“食客绝大部分都来自上海，这地图会让他们有亲切感。”

林琼换了新店名，在采访多日的记者看来意味深长，叫“海的故事”。  

【协同发展】

夜里，从大洋山岛朝北望，能看到小洋山岛上林立的集装箱塔吊。洋山镇政府 供图

海鲜饭馆连成一条小街。洋山大酒店早已不是“独家”，同一条路上，有了更大规模的大酒店，洋山镇上还有七八间民宿。大小洋山岛，已经是上海人最方便到达的外海离岛之一。距离近了，洋山人却有新烦恼：更多的游客从沈家湾码头去了更远的枸杞岛和嵊山岛，反而“咫尺之遥”的大洋山岛受了冷落。打造“港口旅游新城”的目标，似乎还有点遥远。“小洋山岛规划好了，能否带带我们大洋山岛呢？”一位岛民问记者。

记者去找周建军。2014年，他从上海市宝山区建交委至舟山群岛新区担任总规划师时，家人和朋友都反对，至今依然有人不理解：“好好的大上海不待，为什么要跑去小岛上做规划？”周建军坦言：“我研究了这么多年大陆，现在想研究海洋。”他抱着一颗创业者的心，觉得海洋经济大有作为。

在周建军的办公室，引人注目的除了堆满的几摞书籍和报告，就是贴满整面墙的舟山群岛地图和新区规划示意图。在舟山群岛新区的总体规划图上，有着正在规划构想的全长近130公里的沪舟甬大通道，起自舟山岛，经过岱山岛至大洋山岛附近连接东海二桥，最终接入上海。这条大通道如果建成，从舟山到上海的距离将大大缩短。

在周建军看来，洋山港的开发是沪浙合作的重要纽带，面向海洋，让舟山有了开放的优势。“开放是第一位的。”周建军说，他认为这是舟山在长三角一体化进程中应有的态度。从曾经孤立的小渔村到如今多个国家战略叠加的新区，周建军认为舟山应该秉持着“不求所有、但求所为”的理念，只要是有利于国家战略的实施，有利于长三角一体化发展和舟山的发展，都可以去探索和落实。

如今回头看，当年曾被利益小算盘而一度耽搁的洋山港，已显露出大气的共赢局面，关心海洋、认识海洋、经略海洋，沪浙已在共同努力。“未来，应进一步突破行政区划壁垒，以经济联系为主。”上海社会科学院应用经济研究所副所长李湛告诉记者，他曾担任过舟山群岛新区发展研究院院长，他建议对沪浙合作开发小洋山北侧区域采取“新事新办”，在合作上走市场化、股份制建设，专业化运营，地方利益共享的道路。如此，才能实现双方资源和资金的最佳结合，实现最大的产出效果和产业延伸。

作为一处“台风眼”，洋山港已吹动一大片区域的春水。上海港目前稳居全球第一集装箱港，而宁波舟山港的优势在于世界之首的货物吞吐量，如何“1+1>2”？则要进一步考验协同发展的能力。可以预料的是，各自发挥特色、互取所长，应是必由路径。正如洋山大酒店的陈家祖孙三代——陈祥根消息灵通、稳扎稳打，陈银章善于计算经营成本，购买建材，维修水电，盯着装修，爷儿俩都有情怀，计划弄来一些渔家子弟熟悉的老帆船，放在大院和阳台，也可改装为游客和孩子们的游乐场；90后的新经理陈泽，是洋山镇酒店民宿经营者中极少数的90后，他懂网络和年轻消费者，他给来住过洋山大酒店的熟客们建了微信群，这几日正在群里为洋山本地渔民的捕虾船做“海鲜直销”，最大噱头是“海鲜不进冰库”，不仅可以当日快递，还可以“随时在网上叫顺风车直送海鲜”，“两小时必到上海市区”。
   

洋山的故事，还在继续。

题图说明：从大洋山岛朝北望，能看到小洋山岛上林立的集装箱塔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