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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底湖南深山特大制假减肥药案:涉案者均为90后,最高一天入账近3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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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陈凯姿 2017-08-29 14:16
摘要:“如果有选择机会,你还会做这种生意吗?”对这个问题,潘迪没有正面回答。他号啕大哭。

直至进了看守所,通过警方告知,26岁的陈安聪(化名)才第一次知道他下线的真实姓名。


“各个利益环节的人互相不问真实姓名。”这是在假减肥药江湖中最为基本的“规则”之一。
   

正如他并不知道,大家都是精通网络的90后。
   

陈安聪的“工作”,透露着令人惊讶的90后“率性”:他常在夜晚开车进城上网吧打游戏、吃夜宵;而他最高一天入账近3万元的“工作”,却是有一票赚一票“不强求”。
   

今天,湖南省娄底市政府召开以“像抓酒驾一样打假”为主题的新闻发布会,通报娄底市公安局联合娄底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于7月19日破获的一起特大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案,涉案金额上亿元,其造假药物的生产、销售链条涉及全国20余省。湖南娄底警方于三省四地同时收网,抓获包括陈安聪在内的主要涉案人员。

   
立案的起源,是2016年12月阿里巴巴平台治理部通过大数据分析管理向湖南警方推送数十条涉假减肥药线索,其中一条涉及娄底。


娄底警方按图索骥,揪出一个盘根错节的网络制假犯罪团伙,几位主要犯罪嫌疑人均为90后。在线上,他们利用网络隐藏身份作案;在线下,他们在大山深处黑作坊生产假药,二次包装和加工后,将号称“进口”实则含有非法添加物西布曲明的假减肥药,分销全国。

7月19日抓捕行动当日,警方在陈安聪(化名)的地下生产窝点查获的一袋袋假减肥药胶囊。  

在陈安聪的地下室作坊,加足马力的半自动胶囊填充机每小时生产1万粒胶囊,而每粒胶囊制作成本不足0.1元,最终以每粒约9元的价格出售,利润率甚至超过贩毒。在这一利益链条中处于不同环节的犯罪嫌疑人潘迪(化名)、唐玲(化名)也在同日被抓捕。


“这和我们前几年侦破的一些制假案件不同,这些涉案人员都是一些精通网络的90后,他们营利的主阵地基本都已经转移到了线上。”主要负责侦破此案的娄底市公安局食品药品犯罪侦查大队教导员孙浪(化名)说。

 

身份

 

“能不能帮我每个月都把汽车发动一下?长期不用会坏,修车得1000多元。”陈安聪咀嚼着办案民警给的槟榔,镇定自若地询问。
   

在娄底的看守所提审室,他神色平和,眼皮下垂,很少注视前方。
   

这种平静,和他在被抓获现场时几乎一模一样。8月16日,看守所提审室里,陈安聪询问家人是否来探视时也是这幅表情,甚至还眯起眼,露出一丝笑意。


陈安聪所说的汽车,是在外工作的姐夫借用给他的。这是他去县城物流公司发假减肥药胶囊的重要交通工具。
   

据交易记录和陈安聪供述,他接单,1000元起,上不封顶;每天销售胶囊达数万粒,最高一天入账近3万元,当日卖出将近10万粒。    


他说,从没想过做回头客生意。


在安化县,陈安聪为外人所知的职业是漆匠。两年前他开始做卖减肥药的微商,年收入约有二三十万元。今年初,他决定生产“减肥药”。开年后,他推辞了姐夫叫他去深圳接装修工程的邀约,说“有事情要忙”。


“之前卖减肥药时,就多少了解内部运作规则。”陈安聪说。他在广东注册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一家化妆品商行,均为“空壳公司”。他把两家公司地址发在淘宝上,作为胶囊“来路正规”的证据。


在淘宝店铺中,陈安聪留下的所有地址、电话均为伪造,唯一真实的是微信号。他生产的胶囊,是“减肥药”半成品。各家中间商按需求从他手里拿货,加工成流入市场的产品。潘迪和陈安聪,就是这种合作关系。


1992年出生的潘迪,被下线代理商称为“小绿哥”。


他从河南、江苏、湖南购进胶囊,请生产包装盒的厂家按他提供的图纸生产,创造了十几个“减肥药品牌”。“我会试吃,怕吃出人命,也知道副作用很大,知道违法,但不知道这么严重。”潘迪并非完全不懂轻重。


审讯过程中,警方将潘迪一年内微信、支付宝转账记录200多页、近5000条交给他确认哪些属非法所得,潘迪一笔笔勾,众人等待将近2小时。


潘迪所从事的包装生产,是利益链条中最赚钱的一环。他拿来半成品胶囊后加工包装,贴上“防伪标识”,转卖给下游的唐玲。


唐玲生于1990年,是潘迪产品的“全国总代理”。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刚满1岁孩子的母亲。


审讯中,唐玲的双手不停搓揉。她是目前逮捕涉案者中唯一受过大学教育的。


在唐玲的供述里,她一度以为在卖“正规产品”。直到她的一名下线、省级代理反馈,售卖的“小绿”产品包装上居然有错别字,包装盒和药瓶上的保质期也不一样,包装盒上扫出的条形码显示是鞋垫……唐玲告知“小绿哥”,对方答复会处理。


今年4月,“小绿哥”告诉唐玲:生产厂家不做了,要找新的厂家生产。唐玲这才清楚小绿哥是从外面购买半成品包装销售,根本没有生产经营资质。


然而,唐玲并未收手。对于此后依旧络绎不绝的下线代理,她显得委屈:“是她们来找我的。”


“她们”究竟是谁?陈安聪的手机上,特为做假减肥药而设的微信账号有近300位好友,大部分是微商,多为90后女性,朋友圈所呈现的几乎全是让人垂涎的美女买家减肥效果秀。


孙浪注册了新的微信账号,伪装成年轻的网络女主播,密集和一位省级销售总代理搭讪买药。


孙浪摸索出一套包括“有木有”的90后女生话语体系,聊得渐入佳境。一次他故意添加手下民警的微信,对方竟浑然不觉。孙浪逐渐探到深喉——全国总代理唐玲以及最大的加工生产商潘迪。


在几位犯罪嫌疑人手机被警方收缴的头几天,几千条未读信息每日接踵而来,多为90后女性的购买信息——产后恢复、婚礼筹备、艺术院校选拔考试带来的减肥需求,成为这些来自不同省份、教育程度不同的女性共同诉求。

 

陈安聪生产假减肥药胶囊的民宅,深藏半山腰之中。  

 

窝点

 

安化县城是一座临山而建的小城。过县城,奔向20余公里之外的柘溪镇,穿过山底一片几十户居民聚集的生活区后,越往上行民居越少。这个被当地人称赞“民风淳朴”的小村落,有稀疏的木房子,有散着清香的竹林,也有绵绵不绝的蝉鸣。


没有人想到,也没人知道,陈安聪把他的“厂址”选在这里。
   

他的生产窝点,着实像一个易守难攻的城堡:一幢沿陡坡修建的4层民房,几根基建水泥柱加砖围成的地下空间里,有间大约10平方米的地下室。屋前绝壁,屋后溪水竹林。人若身处其中,可轻易洞察周边,但楼房以外,难以窥视“城堡”里一丝一毫。  


不过,陈安聪的选择原因让人意外:仅仅因为一家人就住在这里。


房子是陈安聪舅舅家的,今年年初刚完成装修,被用作陈家的暂栖之地。陈安聪在安化仙溪镇刘家庄的老房子,年久失修。今年农历新年过后,舅舅一家外出打工,陈安聪便领着父母搬了进来。


仅住了1月,地下室的“工作间”就被他秘密搭建完工。


警方捉捕陈安聪时,在这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发现一个个装着粉色、绿色、黄色胶囊的麻袋。陈安聪扳着手指数,才算过来胶囊颜色足有19种。“不同颜色对应不同功能。”陈安聪说,“这些所谓‘功能’,主要由买家需求决定。”


警方还在窝点生产的胶囊中发现了苦瓜粉、当归粉、面粉等混合物。陈安聪说,这些粉末主要是为解决买家反映的“颜色不够深、没有中药味、看起来不正宗”等问题。要知道,潘迪的二次包装中,大部分减肥药外壳主打风格是“中成药”。


在地下室里,陈安聪平日都是自己秘密生产,从不让家人插手。父亲陈志河(化名)有时见到纸箱、编织袋、机器,但一直不清楚它们的来历和用处。他最初会好奇问问,可话还没说完,陈安聪就极不耐烦,往往以吵架告终。


陈志河患糖尿病及一系列并发症,靠药物勉强度日。他眼睛几乎失明,由妻子照顾,二人困守家中,没有任何收入。虽然陈安聪制假收入颇丰,但发财的他从未对贫寒的父母尽孝道。


“他对我的病很嫌弃。实在没钱吃药,问他要一点,他才给一点。”陈志河病了10年,儿子从开始的抱怨、不甘,到最后变得冷漠。


这和他在看守所交代“胶囊里是否添加西布曲明”的时候,何其相似。
   

他说自己的胶囊中有“吃不死人但没有用的可食用粉末”,可又说自己从不试吃,言之坦然:“没效果的,我吃什么?”


冷漠的陈安聪,却也供认:就在被捉获前不久,他经人推销花4800元买了1公斤西布曲明,但他坚称“还没怎么用”。


而在7月19日娄底公安查获现场,陈安聪地下室窝点大部分被收缴的胶囊中,均检测出含有西布曲明成分。

 

7月19日警方行动后,陈安聪在安化老家的地下生产窝点人去楼空。 

 

暗号  

 

“有没有西?”警方发现潘迪和陈安聪的微信聊天记录中,常出现这句暗号。这是“业内”规矩,为的是增加互联网交易中的隐蔽性。


“西”指代西布曲明。据食药监部门提供的资料,西布曲明是中枢神经食欲抑制剂,可能引起高血压、心率加快、厌食、肝功能异常等副作用,严重可致人神经紊乱甚至死亡。


2010年,中美两国叫停西布曲明。生产、销售和使用西布曲明制剂及原料药,均按假药论处。而西布曲明正是陈安聪他们生产的假减肥药中主要成分。


潘迪对手边每一批货所含西布曲明的剂量和副作用都没把握,因此他每次都试吃几天同一批次的货,再决定是否向下游买家流通。


潘迪向警方供述,2016年6月,他注册淘宝网销售,就因产品标题和产品描述含敏感词汇,很快被下架。因此,他和下线逐渐开始用微信联系交易,逐级铺开全国销售网络。他建了微商群,只将信得过的全国总代理、省级代理、一级二级三级等代理拉进群。


在以潘迪为核心组建的微商群中,用以确保真实身份不被暴露的规矩大有所在:群成员严禁互加好友;上游的销售者严禁越级为下游的代理商供货。


细查潘迪的销售记录可以发现,其作为幕后最大的供货商,宁愿为只需一两盒的零散消费者发货,也不为唐玲名下的“区域小代理商”发货。


按照群内规定,“小绿”进货800盒及以上才能成为合作商,进货价100元一盒;此外,进货500盒到50盒,分别成为金牌总代理到三级代理不等的4个代理层级,进货价每盒对应为110元至170元。


潘迪给旗下微商定下的死规矩是:若是消费者零买一两盒,30粒一盒的减肥药,最低零售价不得低于288元。


另外一些规矩心照不宣,更像是暗号。比如“无货”,这背后其实意味着风险——每逢“315”或重大有毒有害食品案发,警方和相关部门乃至是阿里巴巴等互联网交易平台的打击力度都增强,潘迪就会在微信群通知,“风头紧,不要卖”。然而,在终端消费者那里,他们听到的卖家说辞是“货源紧张,暂时无货”。


陈安聪做生意,也有一套自成体系的规矩。他的两个手机一共装了5个电话卡,但他坚持从不在物流发货单上留真实电话,所留姓名多为“李生”,警方“查无此人”。


陈安聪在发货之前,都会预先通过支付宝、微信等收货款,从不使用快递公司提供的代收货款服务,以防留下蛛丝马迹。


一位身居闭塞山村的青年,为何懂得这些连民警也觉得“算是高明”的反侦察手段?陈安聪直言,这都是他之前做减肥药微商时,听各大代理在线上课堂讲授“如何规避销售风险”所得。“其实我当时已经感觉到,我卖的减肥药可能有问题。”直到现在,他也说不上他卖过的减肥药究竟是否禁售。


潘迪行走在售卖假药江湖中的另一法宝是“破财消灾”。今年有位职业打假人盯上潘迪的减肥药,购买了4000元产品,列出产品问题后申请40000元“假一赔十”赔款,潘迪二话没说,爽快赔钱。

 

前路

 

陈安聪被捕近1个月后,在他黑作坊的楼上,一家人的饮食起居还在继续。


由于陈安聪长期疏于陪伴,父母仿佛并未感觉到生活有太多变化。只是到了下午,家里会聚集几位来打牌的亲戚,他们是来陪伴陈安聪的父母消除些焦虑的。


“他小的时候就调皮,我们不让他去网吧,他换一双鞋子悄悄溜出去,还把毛绒玩具藏在被窝里假装在家。现在长大了,他还是造假,不过犯法了,回不来了。”陈志河感慨。


这种失落,或许对于潘迪的家庭而言,更加强烈。7月17日,潘迪被捕前两天,苏州举行当地警方破获公安部督办特大制售假减肥药案新闻发布会。7月18日,潘迪姐姐看到电视报道,告知母亲,家人连夜把潘迪的货拖回老家。根据潘迪所述:“运回去了,就是要收手的意思。”次日,潘迪被娄底警方收网抓获。而就在7月17日至7月19日,短短两天内他仍卖出数万粒假减肥药胶囊,入账2万余元。


近年,警方对于互联网制假案件,只要发现线索就没有任何姑息。2014年娄底市公安局在人手并不充足的情况下,成立食品药品犯罪侦查大队,孙浪任侦查大队教导员。


这两年,结合此类案件在互联网上形成利益链条犯案的特点,一些具有社会责任意识的互联网企业也主动向警方提供线索。截至8月,今年阿里巴巴平台治理部共向全国各地执法部门推送涉假食品药品线索679条,协助警方破案236个,抓捕犯罪嫌疑人441人,涉案金额达11.95亿元。


今年6月21日,唐玲和潘迪网络聊天时,就因为今年春节以来的“顶风作案”心里发怵,所以她谈到“转型”——市场上各种包装为奶片、果冻制品的减肥药越来越多,唐玲询问可否尝试做这类新产品。


潘迪拒绝了这个想法,理由是:花里胡哨的商品,大多没有效果,这些减肥药,万变不离其宗。那次聊天,以潘迪的一句“我累了”终结。


就在落网前几天,唐玲还决定“开导”潘迪。她在网上给潘迪留言:“你这段时间压力很大,我们都懂,但你有一个团队,你是这个团队的boss(注:老板)……不能让团队一下子垮掉,可以慢慢缩小规模……”


潘迪不置可否。他在被捕前的最后几个月,都活在矛盾之中。在他被警方收缴的手机上,依旧保存着这样的微信签名——“月入30万微商一枚,淘宝皇冠店主,只要你有上进心,一定带你赚到钱”。


在看守所,潘迪的说辞是“我就是放不下那些下线。冬天我的冻疮发作,她们还给我寄来治疗皲裂的药。合作时间长了,也就不只是交易了”。潘迪供述,那么多次想要放弃制假,终究被“人情”束缚了手脚。


潘迪被捕后,家中留下预产期为今年10月的妻子。而唐玲刚满周岁的孩子,也不得不由她父母代为照顾。唐玲常年在外工作的丈夫第一时间赶回家中,恳请警方能够让妻子见见女儿。


“如果有选择机会,你还会做这种生意吗?”对这个问题,潘迪没有正面回答。他号啕大哭。


陈安聪被警方查封的黑作坊之上,正是他生活的房间。他被捕之后,母亲把他床上的被子卷了起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母亲倚在门框边,自言自语。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文字编辑:林环 图片编辑:苏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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