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鼻河东岸,栽了许多桑树。桑树一多,就成了桑园。
蚕农知道,栽桑是为了养蚕。蚕吃的是桑,吐出的是丝,就像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一样,千百年来令人敬爱。
我小的时候也养过蚕,那是课余时间养的,不上规模。那时家中有两棵桑树,非常高大,为采桑叶,非爬到树上不可。记得每天放学后,除了到野地里割猪草,就是爬到桑树上采桑叶。高中毕业后,采桑叶就不用爬树了,因为村里栽桑成园,采桑叶就像到南园里割韭菜一样,十分方便。
屈指一算,我离开桑园已有三十多年了。30年前,桑园随处可见。那时有句响亮的口号,说“要想富,栽桑养蚕是条路”。我想,这牛鼻河岸上的桑树,就是那时栽的吧。
自从村庄建成了经济开发区,原来的桑园就变成了工厂,变成了车间,还有的变成了广场,成了休闲娱乐的地方。但是,当我来到牛鼻河岸时,我又看到了桑园。
桑园里的桑树,已苍老得不成样子了。虽然枝条上依旧荡漾着绿叶,但它们的根,已令人触目惊心了。
我看到桑树的根,像从地下伸出的拳头,蚕吃的桑叶,都由拳头上的枝条供应着。当枝条上的叶子采光时,蚕农就用剪刀把枝条从拳头上剪下来,于是拳头上就留下了一个圆形的伤口,拳头里流出的乳白色的汁液,慢慢地把伤口愈合。
拳头从地下伸出来,就再也没有缩回去。拳头上的枝条年年长,年年剪。为了采叶方便,不能让它长成大树。每根枝条,只能长有指头般粗细,最高也只有一人多高,再高的叶子也伸手可及。待到枝条往树的姿势发展时,就会有一把剪刀把它齐根剪下。
年年剪,年年长;年年长,年年剪。有的伤口能够愈合,有的伤口愈合不了。愈合不了的,因风吹日晒,就变成了黑色的伤疤。起初,截面裸露,木质开裂,如同黑色的星星;久而久之,木质腐烂,如同伤口化脓,一日日地下陷,就成了深不可测的黑洞。在牛鼻河岸的桑园里,这样的黑洞比比皆是。就像太阳有黑子,太阳依旧是太阳一样,虽然拳头上有黑洞,但拳头依旧是拳头,只不过少了一个指头罢了。
面对这些伤痕累累的拳头,我的心隐隐作痛。是人工与大自然的合力,给了它们如此的模样,如此的造型。听说城里人喜欢根雕、盆景,若把这些拳头挖进城里,也许能赢得喝彩般的赞颂。
诗人牛汉在《巨大的根块》一诗中写到——
江南阴冷的冬夜/人们把珍贵的根块/架在火塘上面/一天一夜烧不完/根块是最耐久的燃料/因为它凝聚了几十年的热力/几十年的光焰
这些桑之根,这些伸出地面的拳头,不就是诗人笔下巨大的根块吗?
在华丽的丝绸之前,是吃桑叶的蚕,但让我想不到的是,蚕吃的桑叶下面,是这样巨大的根块,拳头一样的根块,凝聚着热力和光焰的根块。
(本文组稿、编辑朱蕊 图片来源:新华社 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曹立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