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规曹随，是一个著名的成语，也成为中国传统行政管理的一个典型案例。让我们重新回顾一下历史，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君臣同见 继任汉相

公元前一九六年（汉高帝十一年）农历七月，淮南王黥布反叛。刘邦抱病率兵前去征讨，被流箭射中，请来的良医诊视后说可以医治。刘邦却大骂道：“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我凭着一个没有官职的平民百姓手提三尺剑夺取了天下，这不是天命吗！我的生死在天，即使扁鹊再生又有什么用！于是把医生打发了。

吕后问刘邦：“陛下百年之后，萧何相国死了，让谁代替他呢？”刘邦说：“曹参（cān）可以。”吕后又问：“曹参之后呢？”刘邦说：“王陵可以，但他有点憨，陈平可以帮助他。陈平虽然智谋有余，但难以独自承担重任。周勃为人厚道，虽然不善言辞，但将来安定刘家天下的必定是他，可任用为太尉。”吕后追问道：“那再往后呢？”刘邦说：“再往后就不用你操心了。”意思是说，到那时你已经不在了。

公元前一九五年（汉高帝十二年）农历四月二十五日，刘邦驾崩于长乐宫。五月二十日，十六岁的太子刘盈即皇帝位，尊吕后为皇太后。

公元前一九三年（惠帝二年）农历七月初五，萧何去世。萧何病重时，惠帝前去探视，问道：“您百年之后，谁可以替接相位？”饱经沧桑的萧何多了个心眼：惠帝肯定知道刘邦对继任相国的意见，为什么还要问自己呢？是象征性地尊重一下老相国，还是另有打算？于是他巧妙地说：“知臣莫如主。”表面上是对圣上的尊重和称赞，实际上是想探探惠帝的真意。帝曰：“曹参何如？”萧何顿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皇上已找到合适的人选了，我死也没有遗憾了！

相齐九年 狱市为寄

这时的曹参，已在齐国为相九年。高帝六年（前二〇一年）正月廿七，刘邦立长子刘肥为齐王（前一八九年去世,谥号悼惠王），定都临淄（在今山东淄博），统辖七十三座城邑，是西汉最大的诸侯国。刘肥的母亲曹氏是刘邦的早年情妇，在吕后嫁给刘邦之前，她就给刘邦生了儿子刘肥。刘肥封为齐王之后，刘邦任命平阳侯曹参担任齐国相国，辅佐刘肥治理齐国。孝惠帝元年（前一九四年），废除了诸侯国设相国的法令，改命曹参为齐国丞相。

曹参做齐相时，天下刚刚平定，齐王刘肥只有二十岁（生于公元前二二一年）。曹参就把德高望重的老年人、读书人都召集来，询问治理国家、安抚百姓的办法。那时读书人虽然不多，但齐国的文化教育比较发达，一下子来了好几百人，大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曹参不知如何决断。他听说胶西郡（治所在今山东高密西南）有位盖（ｇě）公，精通黄老学说，于是派人带着厚礼把他请来。盖公说：“治理国家贵在清净无为，让百姓们自行安定。”曹参认为很有道理，就把自己办公的正厅让给盖公居住，以黄老之学治理齐国。不久，齐国大治，国人盛赞曹参是贤相。

曹参在齐国听到萧何去世的消息，就催促左右的人赶快准备行装，说：“我要入朝去做相国了。” 左右的人将信将疑。没过几天，朝廷果然派人来召曹参入朝。

曹参离开齐国时，嘱咐后任齐相说：“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我把齐国的狱市托付给您，要慎重对待，千万不要去干扰它。”后任齐相说：“治理齐国难道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吗？”曹参说：“那倒不是。我只是告诉您，狱市是善恶并容的地方，如果您去干扰它，那奸人到哪里容身呢？我因此把这件事摆在前面。”

所谓“狱市”，就是狱讼市场，即民间重大纠纷的法外仲裁处。这里既有贤隐侠客，富商巨贾；也有江洋大盗，探丸借客；林林总总，形形色色。民间的重大案件，包括命案，都可以在“狱市”中得到调停解决。有人借此行侠仗义，评骘是非，安抚百姓；也有人通过“铲事儿”，获取利益，大发横财。三国魏孟康在《汉书音义》中说：“夫狱市者，兼受善恶，若穷极奸人，奸人无所容窜，久且为乱。秦人极刑而天下畔（同“叛”），孝武峻法而狱繁，此其效也。”如果对奸人追究过甚过急，奸人没有容身藏匿的地方，势必到处流窜作案，长久危害社会治安。秦朝用苛酷残暴的刑罚进行高压统治，结果导致天下人的反叛；汉孝武帝刘彻法律严峻，任用严苛残暴的酷吏，结果是狱讼繁多，案件频发，社会不安，民不聊生。而“狱市”的善恶并容，使奸人有了容身谋生之所，客观上对社会的安定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唐颜师古在《汉书注》中说：“老子云：‘我无为，民自化；我好静，民自正。’参欲以道化为本，不欲扰其末也。”曹参的这种理念和做法对后来的孝文帝影响颇大，据《汉书·刑法志》说，孝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刑罚大省,至于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一个泱泱大国，二十多年,重刑不过四百起，足见“禁网疏阔”，而民间法外力量仲裁所发挥的作用自不可小觑。

萧规曹随 民以宁一

早年，曹参是秦朝沛县的狱掾，就是管理监狱的属吏（下属官吏）；而萧何是沛县主管群吏进退的主吏掾，他们在县里已是有威权的官吏了，两人关系很好。后来，他们分别做了将相，不免在小处有些隔阂，但在大的方面彼此还是相互钦佩推重的。曹参接替萧何做了相国之后，先前制定的所有条令一概不变，完全遵循萧何当年的规定。他挑选各郡各封国中为人质朴敦厚、拘谨不善言辞的长者，召来任命为自己的属官。对那些言谈行文苛刻、专门追逐名声的官员，均予斥退。然后曹参便整天痛饮美酒，卿大夫以下的官吏和宾客们见他不理朝政，上门来的人都想劝他。可是他们一来，曹参就拿美酒给他们喝。有人想利用喝酒的间隙劝他，而曹参每当看到对方想说话的时候就又劝他们再喝，直到喝醉了离去，始终没能够开口劝谏，如此习以为常。

相国住宅的后园靠近官吏的房舍，官吏的房舍里整天饮酒歌唱，大呼小叫。曹参的随从官员们很厌恶这种事，但又无可奈何，于是就请曹参到后园中游玩，想让他亲自听听那些官吏们醉酒高歌、狂呼乱叫的声音，希望相国把他们召来加以制止。可是曹参不但没有制止，反而叫人取来陈酒佳酿，设置座席痛饮起来，并且也跟他们一同高歌呼叫。弄得随从官员们哭笑不得，不知道曹相国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曹参见到别人有细小的过失，总是隐瞒遮盖，因此相国府中平安无事。

曹参的儿子曹窋（zhú）任中大夫，惠帝责怪相国不理朝政，以为相国“难道是看不起朕这个年少的皇帝吗？”于是对曹窋说：“你回家之后，试着私下随便问问你父亲，就说：‘高帝刚刚诀别了群臣，皇上又很年轻，您身为相国，整天喝酒，从来也不向皇上请示报告，凭什么考虑国家大事呢？’但不要说这些话是我告诉你的。”曹窋假日休息时回到家里，趁闲暇陪伴父亲的机会，把惠帝的意思变成自己的话规劝曹参。曹参听了大怒，竟然打了曹窋二百板子，说：“赶快进宫侍奉皇上去，国家大事不是你应该说的。”

到了第二天早朝的时候，惠帝责备曹参说：“为什么要惩治曹窋呢？那天他所说的话是我让他规劝您的。”曹参脱帽谢罪说：“请陛下自己仔细考虑一下，在圣明英武方面您和高帝相比怎么样？”惠帝说：“我这样的怎么敢跟先帝相比呢！”曹参说：“陛下看我与萧何相比谁更贤能呢？”惠帝说：“您好像不如萧何。”曹参说：“陛下说的这番话很对。况且高帝与萧何平定了天下，法令已经明确，如今陛下垂衣拱手，我等谨守各自的职责，遵循原有的法度没有失误不就行了吗？”惠帝说：“好。您歇着去吧！”

公元前一九〇年（惠帝五年）农历八月，做了三年相国的曹参去世，被谥为懿侯。百姓歌颂他说：

萧何为法，顜（jiǎng）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

萧何制定法令，明确划一。曹参接替萧何为相，遵守萧何制定的法度而不改变，没有失误，施行他那清净无为的做法，使人民安定统一。

《老子》（六十章）曰：“治大国若亨（烹）小鲜。”治理大国就好比煎小鱼一样——煎小鱼如果频繁搅扰翻动，小鱼就会碎乱；治理大国如果法令政策总是变来变去，国家就会混乱。正如河上公所注：“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恐其糜也。治国烦则下乱，治身烦则精散。”《韩非子·解老》云：“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藏大器而数徙之，则多败伤；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泽；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贵静，不重变法。”役使大众而屡屡让他们发生变动，功效就会小；收藏巨大的贵重器物而屡屡挪动，损毁就会多；煎小鱼而频繁地翻动，就会伤害它的光泽；治理大国而屡屡改动法令，百姓就会受到坑害。因此懂得治国原则的君主把安定看得很宝贵，法令确定以后，不再轻易变更。三国魏王弼《老子道德经注》云：“躁则多害，静则全真。故其国弥大，而其主弥静，然后乃能广得众心矣。”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经疏》亦云：“烹小鱼不可挠，挠则鱼渍；喻理大国者，不可烦，烦则人乱，皆须用道，所以成功尔。”

其实，“萧规曹随”除了清静全真、无为而治的道家思想之外，还有特殊的原因。一是暴秦法令严苛，百姓扰攘不安，大汉初立，稳定的法令政策顺应天道民心。二是惠帝少小仁弱，大权落在吕后手中，而吕后又贪于淫乐不理朝政，曹参即便想要做事也做不了，能够不出事就烧高香了。三是吕后阴险毒辣，滥施淫威，韩信等一批开国功臣被她杀害，刘邦的三儿子赵王如意被她毒死，刘邦的长子齐王刘肥险些饮了她的鸩酒。在这种情况下，“萧规曹随”恐怕是最好的选择了。正如乾隆皇帝所说：“惠帝方以吕后淫乐不听政，而参复济之以饮醇，其去君臣相与沉湎者几希。特以汉初削平大难，人心厌乱幸免耳！清静宁一之辞，非公论也。”

主编：王多

图片编辑：朱瓅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