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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广东农村留守妇女砍杀5名女儿最新:仅1人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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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2016-12-16 20:05
摘要:一种极致的渴望,最终演化成了一场偶发性人伦悲剧。

去医院看二女儿秀(化名)的那天,许力财(化名)有点羞怯地走进了医院附近的童装店——这是他第一次给女儿买衣服,尽管他曾经是5名女孩的父亲。他用手在自己腹部处比划着问老板:“大约这么高,怎么买?”

 

12月13日,许力财接到湛江市中心人民医院的电话:秀已脱离生命危险,即将从重症监护室转入神经外科普通病房。6岁的秀,入院诊断说明书上清晰写着:重型颅脑外伤、失血性休克。

 

这是在广东湛江农村留守妇女周吉雪(化名)疑似产后抑郁症发作的菜刀之下,5名女儿中,唯一的幸存者。

 

 

 

未愈的产后

 

许力财接到堂哥电话——“你老婆把4个女儿杀了!”

 

他赶紧脱掉海鲜酒楼里捉鱼用的塑料围裙,回许屋村。和往常不同,这回他走的是村里的大路。这是他与妻子周吉雪“超生”的5年里,他第一次如此不管不顾地走在大路上。

 

“要生个儿子”,他曾为此消失在村里人的视线中,春节也不回家。

 

惨剧发生于12月9日清晨。和往常一样,许力财的老父亲许继承(化名)在6时多去集市上买回几瓶牛奶、一袋鸡蛋饼,作为给儿媳妇和孙女们的早饭。为了不耽误开市,他托许力财的婶娘许英(化名)捎到家中,自己伛偻着背去卖菜。

 

许英骑自行车送去早餐,发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周吉雪呆呆地在院子里跪着,哭。卧室里,4名大一点的女孩歪着身体躺在地上,满身是血;最小的孩子刚过满月,也躺在床上,没了哭闹迹象。

 

许英一惊,第一反应是孩子被人毒害。她蹬着自行车冲去村里菜场通知许继承。许继承回家后盯着横七竖八躺着的孙女们,冲到院子里大声质问周吉雪:“你为什么要把她们都砍死?”

 

许英这才反应过来,凶手正是孩子们的母亲。警察到现场后发现二女儿还有呼吸,迅速将其送往湛江市中心人民医院。

 

被捕后,周吉雪供认自己生下第5个女儿之后心情躁郁,导致抄起菜刀伤害女儿。然而,在小女儿出生后的一个多月里,她从未找人诉说过这些。

 

“身体病了、精神状态还好”,这是许力财在得知妻子做出骇人举动之前,对她健康状况的判断。

 

据许力财介绍,周吉雪在家自行产女,产后调理不好,时常犯恶心说不出话。她曾发短信让在本市躲着的丈夫抄小路回村带她去看病,但住院几天,又因担心医药费高,而忍病回家。许继承记得,儿媳出院时虚弱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7日,许力财接到妻子短信,要他8日把已满月的小女儿送去打疫苗。夫妻俩一起带着小女儿去了医院。那天,最让许力财揪心的是,他发现妻子的手机听筒坏了,但手边却无余钱为她买上哪怕最便宜的手机。短信、电话,是近10年来周吉雪与丈夫沟通的最主要方式。

 

“丽、秀、琴、凤、晴”(均为化名),是周吉雪为女儿们取的名字。许力财在取名这件事上,不曾插手:“她读的书比我多一些。”

 

女儿们的年龄,分别是8岁、6岁、4岁、1岁多和1个多月。而今,其中4个名字被周吉雪亲手从这个世上抹去。

 

只剩下了——秀。市中心人民医院七楼神经外科的病房内,秀因为抢救被剃光长发,由于脑损伤尚未恢复,唾液从她嘴边往下淌。

 

一旁的亲戚有些气愤地说起周吉雪的古怪,秀吃力地侧过身,闭起眼睛。

 

许力财唤起秀的小名,用力在女儿额头上亲了一口。这个男人在惨剧之后,终于在人前流下眼泪……

71岁的许继承是这个家庭务农的最重要劳动力。杨书源摄

 

困难的“独户”

 

“一直走,走到没有路的地方,有个垃圾场,下去就是他们家。”记者问路时,村民这样告知。

 

10年前,通过自由恋爱,21岁的打工妹周吉雪嫁给了未满20岁的许力财。许力财家,是村里地势最低的独一户。一块低洼地里的3栋旧土房围成了院子,没有邻居。生锈的簸箕、缺了口的锅子,堆在院子中间。

 

正中间的房子是案发现场。从窗户往里望,不同尺寸、颜色的儿童衣物,摆满在缺门的衣柜和晾衣架上;大床上没有床垫,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发黑的白色泡沫板。因为孩子多,一张床太小,几扇不用的门板也被卸下成为第二张床。

 

村里老人介绍,附近1公里,环绕着最近几十年不少逝者的坟墓,正是因此,以前也在洼地的其他人家,有条件者纷纷搬了出来。

 

其实,在出事之前,许继承这户唯一的人家也要搬。这次搬迁,已经纳入村委会困难户房屋搬迁的名单。“村里连红砖都买好了。许继承也爽快答应了。”许屋村村支书许保杨说,许继承一家是村里8户低保户之一。

 

只是现在,还没赶上搬家,悲剧就砸向这个本就破败的家庭。

 

许继承坐在院子里一堆杂物中间,戳了戳脚后跟上一个个像是被钻了眼的小坑。这位从少年时期就被结核病折磨的71岁老人,身高不足130厘米,背部耸得像座驼峰。

 

12月12日,孙女们死后的第3天,许继承决心顺着家门前的小路去看看他不到1亩的菜地。他那几天都没有去菜场卖菜,这是许久以来从未发生过的。就算是脚伤得最重时,为了维持生计,他也曾用双脚和双手贴地爬着去干活。

 

因为孩子太多,周吉雪无法抽身分担活计。家里30多只鸡的饲养、不到1亩菜田的浇灌,全部需要这位被鉴定为“二级残疾”的老人一肩挑。

 

这几天,镇上驻点村里的干部和村委会在忙着给许继承一家捐款。到目前为止,村门口的红榜上,捐款金额已达近8万元。

 

许保杨告诉记者:这笔钱除了垫付部分医药费,剩下都将用来危房搬迁,“要是人还在老屋住,心里肯定有压力……”

父亲在医院拉着唯一幸存的二女儿的小手。杨书源摄

 

留守的妻子

 

在许力财的安排里,妻子的角色,就是做好“留守妇女”——其实,丈夫与她的直线距离,不足50公里。

 

许力财对记者说,为了生儿子,他把妻子偶尔接到自己打工的出租房里同住。

 

村里每年在3月、7月和11月都会组织已经超生以及即将到达超生边界的育龄妇女接受统一的妊娠检查。但周吉雪一次也没有参加,她统统以她的方式躲闪了。

 

这位外来媳妇,娘家距此地一个半小时车程。说着一口吴川方言的她,和大多数说雷州话的本村居民,语言不通。

 

村干部不定期来家里探望,即使带了米面粮油,她也依旧脸色铁青。“她总觉得我们在背后说她坏话。”常去探望的村干部说。

 

凡是和周吉雪有些交道的许家亲戚对她的评价也很一般。许力财的表姐说:“每次送东西去家里,她就是摊开双手接,没表情,也不让我们好好跟孩子玩一会儿。”

 

婚后两年,许力财渐渐发现妻子的脾气有点暴躁,而暴躁的主要表现就是“她听不懂雷州话,总以为我爸在骂她”。而许继承一个人做农活久了,确实偶有抱怨。两个人在生活中的小口角不断。

 

但在周吉雪的嫂子眼里,“姑娘脾气很好,但过得太苦,回娘家一年就两三次,比村里其他出嫁姑娘回娘家的次数都少;每次回来,见到她妈妈,都要掉眼泪”。据许力财介绍,周吉雪回娘家,见得最多的就是留在家带小孩的嫂子。尽管经济困难,她每次回娘家,总会给小侄子捎去零食。

 

周吉雪也想过挣脱这种孤独的生活环境——生下第3个女儿后,她向丈夫建议:家里困难,一起出去打工吧。

 

丈夫有些强硬地宽慰她:“你不用出去打工那么辛苦,在家带好孩子。”即使这位一家之主的月收入不足2000元。

 

惨剧发生后,网上有些人质疑周吉雪的“留守”身份——丈夫不就在本市打工,何来留守妇女心理问题?中国农业大学媒体传播系教授李红艳指出了“留守”与否的核心判断依据:周吉雪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留守妇女,并不在于她一年能和丈夫见上几面,而在于她是否处于正常家庭生活中。显然,周吉雪和丈夫长期处于分离状态,她所面临的心理问题正是留守妇女的典型心理问题:子女抚养、老人赡养、农务规划、人际关系维系,均可能成为生活中绕不开的障碍。其心理问题不容忽视。

 

周吉雪偶尔会带着女儿们出门晒太阳。村民发现这些小女孩虽然不很整洁,却都穿着裙子。和女儿相比,周吉雪穿得最随意。

 

村民都说,她爱女儿。她教会了4个女儿吴川方言,母女几人成为这个村庄唯一说这种方言的。

 

有人曾在周吉雪生下第4个女儿时劝她,把孩子送给别人养吧,条件比这里好,你自己还能拿几千元钱。周吉雪回答坚决:“不行!”

 

5个女儿中,有两个直接生在家里,因为没有钱去做产检,毫无准备。

 

每次生下孩子,周吉雪都会发短信告诉丈夫,许力财就穿过竹林溜回家看一眼孩子。许力财记得,每次溜回家,妻子都给自己杀鸡吃。

 

每次生产完之后的周吉雪,都会陷入自责,并主动向许力财表态:休养一段时间,还会继续为他生孩子。许力财记得,妻子因为连生了5个女儿,和他说过抱歉……

 

 

生育牵出的话题

 

村里祠堂附近的小卖部,年轻的90后、85后媳妇们,对周吉雪拼命要生男孩的念头,都表示出设身处地的理解。

 

许保杨介绍:许屋村和附近“百家姓”的移民村落相比,还是有些特殊之处。除了外来媳妇,剩下的村民宗族观念深厚,对于传统风俗的保留也相对较强。而其中重要一项,就是“生育观念”。

 

1994年出生的小龙是小卖部的女主人,她在两年多前产下男孩,之后再无生育想法,“如果当时生的是女孩,不敢不继续生”。

 

1986年出生的小杨有一双儿女,被问起是否还想再生育,她赶紧摇头。

 

在许保杨的眼里,这几年村里的生育观念正逐渐和城市趋近——2016年许屋村共有693对育龄夫妇,出生人数仅为65人。许多年轻小夫妇都会自觉把孩子数目控制在一两名。

 

尽管年轻一代的生育观念正在转变,但老一代人对所谓“传宗接代”的观念仍影响着年轻一代的选择。

 

“没有男孩,这个家怎么能行?”记者走访了许屋村十多户人家,老人谈论起生育话题时,均给出类似答复。

 

一位刚抱上孙子的40多岁妇女则用反问回答:“农村哪个不想抱孙子?”

 

“虽说村里确实都想要男孩,但这个媳妇的生育压力比我们都要大很多。好像也不是重男轻女这么简单。”一位听闻惨剧原委的年轻媳妇告诉记者。

 

的确,在这个距离湛江市区不到5公里的近郊,周吉雪家庭的惨剧只能说是个案。许屋村大部分年轻夫妇,都选择就近在湛江市区务工,老人留守家中照看下一代,因此留守妇女在许屋村并不多见。

 

许力财印象深刻,几个月前一幅“幸福”画面:4个小女孩都趴在母亲的肚子上,大声叫着:“弟弟,你快点出来!”即使那时,胎儿性别未知。

 

这个家庭,对于男孩的企盼,已经达到极致。生下大女儿后,每一次的十月怀胎,周吉雪都会教导女儿管自己肚子里的胎儿叫“弟弟”,讲究个好口彩。

 

其实,对于持续生育给家庭带来的日益繁重经济负担,许力财也会懊恼。四女儿出生后,他看到精疲力竭的妻子,曾有一个闪念——我们不要再生了。但是,这个想法很快被他自己打压下去,甚至没有和妻子提过。

 

“没有儿子,老了、死了怎么办?”许力财把自己蜷在灶头旁一个角落的草垛上,盖着一床黑乎乎的军绿色被子。

 

满脑子都是几个女儿的样子,他实在没法入睡,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都觉得我怎么那么年轻还传统,非要生儿子,但我爸当时穷成那样也要把我养大,却在我这里断了,怎么可以?”

 

针对网上对这个家庭“重男轻女”的一片指责,李红艳教授表示:对于这场悲剧,不要仅仅用“重男轻女”去看待。在尚未有外力能够彻底帮助这个贫困家庭摆脱现状时,所有的家庭成员都会期待一位强有力的家庭成员出现,这样整个家庭的受保护感才会变强。

 

而不察全貌便一味谩骂,于谁有益?许力财夫妻俩的渴望,其实是在寻求这个家庭在当地农村更踏实的立足。然而,这种极致的渴望最终演化成了一场偶发性人伦悲剧。

 

站在医院的长廊上,许力财忆起曾在妻子生日时送过她白色手表。收到礼物的妻子,却开玩笑似地问丈夫:“为什么孩子们没有礼物?”

 

他低着头,陷入沉默。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徐佳敏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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