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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大学生双胞胎、尿毒症和四份遗体捐献协议:全家的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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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凯姿 2016-12-09 06:06
摘要:这是一个家庭对逝者的集体纪念方式。

孙亚玲去世的那天,消息在阜阳的亲朋耳中走遍了。

 

最疼爱她的87岁奶奶,却浑然不知。家人怕她哭、怕她伤心、怕她病,以致于有什么不测。

 

走之前的3天,亚玲还来到奶奶的住所,和老人说说话:

 

“奶奶,您吃得可好?”

 

“奶奶,您给俺生了个好爸爸,疼我。”

 

“奶奶,……”

 

32年前,老人自己给亚玲和她的孪生妹妹接生,刚开始以为是一个,拿被子裹好,没想到又出来一个。

 

先掉出来那个,在今年11月的最后一天,走了。老人后来知道,亚玲把遗体“献给国家了”,大老远的合肥来了工作人员,把她运走。

“说没就没了。”姐妹俩的奶奶说自己眼泪都哭干了。

新闻传开了:有对家住安徽省太和县旧县镇的双胞胎姐妹,20年前姐姐孙亚玲查出糖尿病,3年后妹妹也有了同样遭遇。姐妹俩带病考上大学。然而命运捉弄,几乎又同时患上尿毒症,并决定捐献遗体和眼角膜。

 

“姐,还痛吗?我又想吐了。”妹妹孙亚婷如今躺在县人民医院6楼透析室的病床上。她只要眼皮微微合上,就能想象到姐姐仍依偎在身边。

 

血液透析是尿毒症晚期患者习以为常的折磨。连续4小时的“洗血”后,下病床的亚婷脸色发黑。这是每周3次固定透析时间表中的一次。她语气异常平静,每一句话都很慢。

这样的日常血糖和血压检测,一天需要准时做10次,稍不慎就有生命危险。

亚婷的主治医生张新春很确定:亚婷的肾,几乎已无任何功能,完全依靠机器代替工作。他感到遗憾:这个从未和别家斗嘴的善良家庭,碰上的却是极坏的境遇。

 

邻居们无法想象,姐妹俩决定捐献遗体后,父母居然也加入了。签署捐献协议书后,一家四口反而把沉甸甸的、混杂的心,提拎清了,满身释怀。

 

“这是个韧性十足的家庭。”张新春说。  

 

 

 

未完成心愿:“带年迈的爸妈出去走走、看看”

姐妹俩最后一张合影。

和其他小孩不一样,双胞胎的成长总是更辛苦一些。

 

父亲孙绍启今年70岁。已经生育两个女儿的孙家最初不打算再要孩子,却“迫于传统思想”,又要了一胎。没想到的是,一胎成了双胞。

 

姐妹俩在1984年的一天深夜降生。这个每年只能在正月初一吃一次米饭的家庭,突然面临“一元钱要给孩子们掰成4份”的境地,不知何以为继。

 

令人暖心的是,双胞胎女儿似乎从出生开始就会体贴父母。孙绍启记得,从3岁开始,她俩总是手牵手上学、回家。家里欢声笑语,邻里羡慕不已。那时候,老师还传话给孙家,夸赞家长教育得好。

 

母亲徐翠英和女儿的心贴得更近。小学时,两人每学期都能拿奖状,学习上你争我赶,生怕比对方少一分。“学习上不用操半点心,最担心的只是一口吃食。”

 

只是,姐妹俩越来越显露出同卵双胞胎的特点:一个哭闹,另一个马上也跟着哭闹;一个感冒了,另一个不久也会感冒。12岁时,亚玲查出患有先天性糖尿病;3年后,亚婷也查出了……

 

一家人茫然无措。

 

亚玲生前常说,父母太苦了,为了这个家一刻都不敢歇息。姐妹俩小时候最大的期许就是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为父母减轻点负担。

 

每天按时打胰岛素、控制饮食、学习、锻炼,尽量不让自己感冒发烧。她们坚信能够克服一切困难。高中学习强度大,可姐妹俩一是因为经济困难,二是糖尿病人的饮食所限,每顿只吃一个烧饼,再喝点开水,常常精疲力竭。

 

有段时间,妹妹想放弃了。她一想到父母没日没夜外出干活,心里又酸又痛。“姐学习比我好,让姐上吧,我学门技术,帮家里分担。”亚婷试探地跟母亲说。徐翠英当场斥责:都熬到这会儿了,你哪能退?!亚婷背过身抹掉眼泪,不再提退学的事。

 

那些年,镇里上大学的凤毛麟角。2004年,被疾病摧残的姐妹俩,一个上了本科,一个上了大专,家人高兴地手舞足蹈。

 

孙亚玲在蚌埠医学院毕业后,成了解放军总医院药房部的配方师,月工资过万元;池州学院毕业的孙亚婷也在北京一家外企找到工作,收入不错。

 

工作期间,两姐妹用存下的钱,把家里逢雨就漏的毛坯房换成了砖房。一家人以为“苦日子终于到头了”。没想到,如今建在邻居家背后的房子里,光线和病人的脸色一样黯淡。

  

孙家没有糖尿病家族病史,奶奶想不通,“当年我带6个孩子,多少苦都吃了,没饿死,哪想现在这病,突然要了孙女的命。都大学毕业,都找了好工作,家里钱也花光了……”  

 

留下的妹妹还在勉力支撑着自己,因为还有姐姐的一个心愿未完成,那就是“带年迈的爸妈出去走走、看看”。

 

 

约好“一定要活下去”

双胞胎姐妹和父母都签署了捐献协议。

亚婷爱哭。比起姐姐,她的症状稍轻一些,但每当无法进食、口里止不住吐水的时候,眼泪就顺着呕吐物一同流出。

 

姐姐的离去让她每天除了抵抗尿毒症,还多了一份怀念。亚婷说姐姐好强,不到撕心裂肺的痛,一声都不吭。她要变得和姐姐一样,冷静、坚强。

 

每一次,亚婷熬完漫长的透析时间,都坚持用只余一点力气的手臂支起登记簿,交给医生。她情绪上的波澜,比起以前少之又少,只是在发现父母因为精神恍惚说错了一个时间或者数字,才提高声调,纠正过来。在家的大多时候,她自己站在阳光里,偶尔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等待每天10次的血压和血糖测量。 

 

旧县镇新街地区土地很少,孙家最初是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家庭,后来靠种菜摆菜摊、做木工活补贴家用。

 

相继查出糖尿病的双胞胎姐妹,由于当时年龄小,医生建议最好是终身打胰岛素。一个月4支,一支75元,光治疗费用,就远远超出孙绍启夫妇的收入。即便夫妻俩不吃不喝,也维持不下去。

 

孙家开始找邻居、亲戚借钱。一百、两百,能借到就行。徐翠英总是跟人家好说好笑,最后还是受尽冷眼。

 

那段时间,徐翠英感到自己像中邪一样,闷闷不乐。亚婷解释说,一家人都有点犟,最怕没骨气。

 

为了不想让别人“可怜”自己,孙家的“家庭抗争”方式是保密。从被查出糖尿病的第一天,到后来的尿毒症,都几乎没人知道具体病情。在学校,姐妹俩往往选择人少的时候去卫生间,或者晚上偷偷搁被窝里给自己打胰岛素。

 

白天拼尽力气干活,晚上夫妻俩辗转反侧:姐妹俩将来肯定干不了重活,只能考大学,以后找个轻活。孙绍启决定,就算卖血,都要把孩子供出去。

 

但姐妹俩读高中时,家里的支出涨得更厉害了,孙绍启经常感到头皮发麻。钱从哪里来啊?“每天出门干活,都是伴着星星月亮回来,孩子都睡了,同住在一个屋,几乎见不到面。就这样,钱还是不够用。”

 

孙绍启从没想过要公开病情,接受社会援助。他想,再坚持一会儿,日子会好的。

 

徐兰兰是孙亚婷的大学室友。她眼里的亚婷,消瘦、性格开朗,总是乐呵呵地问大伙儿“谁要带早餐啊?谁要我帮忙打开水啊?”尽管她体重还不到35公斤。而直到今天,兰兰才得以解开上学时的那些疑团:为什么亚婷每次吃饭总是只见馒头不见菜?为什么她平时常吃从老家带来的“麻花桑子”(自家做的面食小吃)?为什么从未见过她买零食和哪怕一件新衣服?

 

从2013年发现肾病以来,姐妹俩就开始时刻互相鼓励,约好“一定要活下去”,从没屈服过。

 

 

捐献器官,“是生命的延续,可以给父母留个纪念”

孙亚玲的遗体捐献证书。

如果没有外人来,孙家的院子,大多时间是沉闷的。

 

得知糖尿病转为肾病后,亚婷在北京住了一个月医院,还是不得不选择放弃工作,回家休养,眨眼就近4年。后查出病的亚玲也先后在合肥、天津和太和县医院住过院。亚婷说,性子刚强的姐姐,身体稍微好点又去了北京工作,为了最初的那个愿望:带年迈的父母出去走走、看看。

 

徐翠英从那时起就总是失眠,她哭着、守着女儿,生怕一不小心孩子就“睡过去了”。

 

重病期间的亚玲,有次连视网膜都脱落了。并发症接踵而至。2015年,当“尿毒症”3个字出现在化验单上那一刻,亚婷说:“一家人先是沉默,转而心痛,直到麻木。”

 

去世前的一段时间,亚玲全身水肿,旁人几乎无法识清她满是红色疹子的脸的轮廓。充胀的内脏挤压下的腹部,像一个气球。

 

徐翠英几乎一夜白头。

 

因为怕女儿出问题时来不及穿衣出门,每天晚上徐翠英总是和衣而睡,到后来,一个人无力照看,她把70岁还在外打工的丈夫喊了回来,一人守着一个。

 

姐姐太痛苦了。亚婷不知何时有了一个想法。

 

“万一两个人都没熬过去,爸妈该多伤心。能不能把器官捐给别的病人?我们自己活不了,但器官在别人身上,也算是生命的延续,可以给父母留个纪念。”孙亚婷说。

 

亚婷把自己的这份天真,认真讲给了只能躺在病床上的姐姐听:以后父母想我们了,就会觉得咱还有一部分活在世上,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学医的亚玲,当即答应。两个人悄悄达成“秘密协议”,父母一无所知。

 

直到她们找同学在网上发出捐献帖、联系接收站时,媒体寻来了,孙绍启夫妇才知道。孙绍启为人开通,知道遗体捐献是对社会有意义的事,可以救人。

 

但是徐翠英坚决反对。“孩子一生下来跟着自己受苦受难,没吃好没穿好,不在了还在身上这里割个口、那里割一块,没个全的。当妈的心里连着骨肉,哪里过得去啊?”

 

她还想着,有没有一点点希望,把女儿挽留。

 

分别在乡镇卫生所、市委招待所工作的大姐孙亚娟、二姐孙亚敏工资都低,有心无力。而算算花费,仅亚玲刚查出肾病时在北京住院的一笔费用就达7万元,更别说100多万元的换肾手术费和后期治疗费用。欠债30万元的孙家,孩子生死关头,才想到了众筹。现在县、乡政府捐助了近6万元,众筹十三四万元,加上私人捐赠,仍是杯水车薪。

 

而比钱更重要的,是肾源和机体。医生张新春接手病人亚婷已半年以上。他很清楚姐妹俩的身体条件,尤其是姐姐,根本达不到换肾的要求。医院唯一能做的就是号召捐款,以及认真做好每一次透析。

 

透析后期,亚玲大脑出现幻想。她絮絮叨叨,想把病治好,努力工作,让父母在晚年能稍稍休息。

 

11月30日上午,亚玲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逝世。当安徽省红十字会遗体(器官)捐献中心安医大接受站按遗愿带走遗体时,徐翠英发疯似地哭。她求工作人员至少要告诉自己,角膜给了哪个人,以后想女儿的时候,可以去看看这位受捐者。

 

连女儿的捐献决定,徐翠英也迟迟没有答应。如今她悔恨,恨没有满足女儿这最后的请求。

 

三妹走了,小妹或许也不远了。孙亚敏不知道父母有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他们都不敢想这个问题……”

 

 

“想好了,俺们都不进老坟了”

 

失去姐姐的亚婷,还是一如既往地劝说母亲:“妈,如果最后我们两个都走了,留下一点东西在世上,你们多少还有点活下去的希望。就像姐姐,要是别人能捐献肾脏,自己又有条件接纳,不就也能活着了么?”

 

更何况,亚婷觉得学医的姐姐捐出遗体的最大愿望,是希望帮助“先天糖尿病”医学解剖。“这个病太复杂了。”

 

太和县旧县镇新街是乡镇和农村的中间地带,封建迷信并不少见,像姐妹俩这么开明的,难得。邻近的社区,人们七嘴八舌,说再怎么心大,一般人哪能把自己给捐了?对这个家庭,他们顿生敬畏。

 

冷静下来的徐翠英,对捐献一事,慢慢想通了。

 

女儿的话有道理。“想到女儿的眼角膜还活着,不就像女儿还活在世上,陪着自己一样吗?”徐翠英说,“之前听医生的,现在就听女儿的吧。”

 

比起老伴,孙绍启要开通得多。

 

“人反正要死,埋在地上沤了泥巴;烧了,一无用处;捐了,还能给国家做点贡献,对社会有点帮助,还能带动遗体捐献风气。你想想,要是社会都有这个习惯了,多少病人能得救啊!”孙绍启支持女儿决定的时候,还做了一个更惊人的决定:他也要捐,还要动员妻子也捐。

 

理由很简单——

 

“一对角膜可以让4个人看见光明。他们可以带着女儿看东看西,看看吃的喝的,看看世界。”

 

夫妇俩最终选择支持孩子。“4个人都捐了,以后受捐的人到哪儿我们也就去哪儿了,没准啊,4个人还能在哪儿见到。”徐翠英说,“想好了,俺们都不进老坟了。”

 

太和县红十字会办公室主任廉浩,把孙家人这种特殊的集体纪念方式称为“义举”。“两姐妹的捐献决定,是一种奉献精神引发的;她们父母双双签署捐献协议,也是被两位优秀的女儿感动的。他们这一举动,在本不是很乐观的遗体捐献环境下,起到了很重要的带动作用。”

 

很多人闻讯前来,拉着孙绍启的手说:“你们家真是伟大。”他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他说,自己没什么伟大的,只是做了一件很多人不敢做的事情。如今,把捐献协议一签,一家人反而觉得“如释重负”,继续抗病、没有亏欠、好好生活,还有一句,等待奇迹。

 

12月6日,徐翠英翻出柜子里厚厚一叠照片,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一边看一边回忆往事,好像忘记了家里有一位可能即将离去的病人。

 

这一天,白天还极其强烈的阳光,到傍晚就收敛了,雾气笼罩着太和县的城郊。皖北乡镇的槐树,成片伫立在冬日空旷的田野里,连一片叶子都挂不住,而树丛围起来的麦田,却是绿油油的。

 

“今年的新麦。”一位老乡说,要不是去年草木灰放得多,哪能长得这么好。

 

图片来源:陈凯姿 摄 图片编辑:朱瓅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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