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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农的日子:青春期的一个田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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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郑宪 2016-12-03 07:36
摘要:每个人拿着沉甸甸的行李包,走入桥下的乡间路。城里的孩子,满满地闻到了乡野的味道,看到了广袤的乡村景致,油菜花黄,却不时飘来牛粪鸡粪猪粪的酸腐气。走下沙港桥,走入黄色蜿蜒的小土路,我们进乡入队,到处是农田,农舍,农具,满脸黑皴的农民,鸡鸣狗叫,炊烟袅袅......

“学农”这个已遗落的名词,深深沉入井底,但一个偶然,被闪电击中般惊醒,然后将其从水底吊起,闻到了醇味。

 

当年我学农的地方:上海市奉贤县(现在叫区)胡桥乡(现在叫镇)立新大队(现在叫村)某生产小队。不是想隐去小队,真是年代远了,忘记了。

 

走进我们小队,先要从一座叫“沙港桥”的桥起始,是白色的水泥桥,桥两头连接公路,公路上跑拖拉机,也跑卡车公交车。桥下面是条宽阔的河。1970年春,上海市第五十四中学一辆辆学农长龙包车,将我们几百个七零届16岁花季的男女学生开到桥边,每个人拿着沉甸甸的行李包,走入桥下的乡间路。城里的孩子,满满地闻到了乡野的味道,看到了广袤的乡村景致,油菜花黄,却不时飘来牛粪鸡粪猪粪的酸腐气。我定睛望着沙港桥,这是一个标志:沙港桥和连接的公路,可以通往上海城区;走下沙港桥,走入黄色蜿蜒的小土路,我们进乡入队,到处是农田,农舍,农具,满脸黑皴的农民,鸡鸣狗叫,炊烟袅袅......

 

我们去学农,学习贫下中农。

 

撑篙划船会摇橹,打谷场上音乐会

 

四十多岁的老潘,高个头,板直的腰,黑红方正的脸膛,庄稼汉的粗壮手脚,笑起来很憨厚,露齿见到一颗镶着银边的假牙。生产队长小尤将老潘介绍给我们时说,你们这七八个男生,就跟着这边最好的贫下中农老潘好好学。

 

学什么?在田地里一件件农活和打谷场上一桩桩农事,因无趣而淡忘,最记得的竟是一个凉爽的早晨,随老潘沿田埂走一段路,步向一条河边,在河道一角,初升的朝阳在河水的涟漪中闪动刺目亮泽,河面静静躺着一条小船。从此,我的学农记忆和小船密切关联。一下就喜欢上了小船,喜欢上水乡的纵横河道。老潘教会了我们撑篙划船摇橹。用木桨划船,小菜一碟。撑篙在船头,篙起篙落小船箭飞。摇橹在船尾,欸乃一声山水绿。老潘赞我们:脑子灵,学得快,城里人聪明,以后队里的运输或你们自己到镇上买东西,妥当了。

 

跟贫下中农学种田

 

我们感觉生活充满美丽和阳光,先是跟着老潘驾船跑运输,老潘摇一程撸,我们摇一程,有时一人摇橹,一人撑篙。船头砰砰破浪,船尾搅动汩汩碧水。老潘也会放我们独自驾船出行,开始心有惴惴,而后感觉更放开的自由度,嘴上的歌与心中的歌总伴着清清的水道宽宽的田野。

 

一个月圆风润的夜晚,我们几个男生划着小船,船平滑驶向水域蜿蜒处,划过大小水渚,水渚上有修长的水草植物,随风轻舞。月亮落在静谧如镜的水中,船过波起月碎,宛若晃动的仙境。我们组成一个小乐队,徐小群的口琴,李明杰的小提琴,我吹横笛,船头还有一个画画的费大为。这样忘乎所以吹拉弹唱半小时,船回岸,竟被一群农民包围。我们以为要被声讨“偷船出游”,熟料是他们听到我们的“水面演唱”,纷纷出动,说从没听到这么好听的音乐(从音乐而言,只有李明杰的小提琴正宗)。将功补过很简单:过几天农闲的一个晚上,好好再演一场。

 

这次轮到贫下中农学习我们了。

 

在金山县金卫公社劳动的上南中学的学生

 

那晚,演出在生产队的打谷场,热烈,沸腾,不光是本生产队几乎所有人参加,附近别的生产队的男女老少也赶来。我们十几个城里的男孩女孩,好骄傲,好得意,会表演的尽情表演,不会表演的滥竽充数也表演。我们中那个戴深度眼镜的李明杰,平时极安静,无声无息无语,但那天晚上小提琴拉了一曲又一曲,拉琴姿态优美,动作张弛有度,表情随曲子有柔美有激情有癫狂,贫下中农叫好连连,掌声赛过响鼓。

 

真是的,贫下中农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和一个个小板凳上,如醉如痴听我们唱着吹着城里人的歌。我看到一边的老潘,一直在憨憨地笑,一直站着,他觉着光荣,我们是他的徒弟。他手持一把长长的旱烟枪,不停地送到嘴边抽啊抽,那飘过来的烟味,香得沉醉。

 

肚子空空饿不起,男生女生不说话

 

十几个男女生一个队,分两个旮旯地方住,吃一口锅里自己煮的饭。当时管我们的老师这样分工男女生:男孩除了干农活,兼购买粮食油盐菜蔬;女孩干活少一点,但要负责一日三餐的炊事工作。

 

这样的分工似乎合理,但实施起来一片乱。焦点的矛盾围绕一个“吃”。先不满意的是男生。首先是菜的味道,横竖就是不满意。和我们在一起的那拨女生,好像住上海康平路及附近的,多出身干部和知识分子家庭,那年代尽管日子对她们而言也不好过(父母多被打倒),但她们依然烧炒饭菜技能差,味道全不对,酱油盐醋错位。技能差先不表,有几次她们先在我们前面吃完,撤退,待我们扑进小小的伙房间一看,留给我们的饭,只剩一点点。“要饿死我们啊。”男生悲愤。爆发点在一顿馄饨上。东西我们镇上买,肉馅我们剁,女生只要味道调一下,皮子包一下,水里煮一下。可我们左等右等,肚子饿瘪了还没好。男生的愤怒集体爆发,先在外面大敲饭缸,然后捡起地上的土块石块扔小伙房门,咚咚砰砰一片响。当那门终于打开,女同学怒气冲冲鱼贯奔出,摔门而去,有人还擦拭脸上委屈的泪水。我们男生进入一看,有些呆:我们的馄饨已烧好,一碗碗排在灶台上,而女生的馄饨,显然来不及煮烧,一大堆生的在一边......

 

学农时在灶台边学习

 

我们带队的女老师叫王子英,快五十岁的人,第二天来解决问题,批评我们男生竟然没让烧饭的女生吃上馄饨,说女生昨晚气得抱在一起哭,一边吃家里带去的炒麦粉,一边说饿死也不吃你们买回来皮和馅的馄饨。老师教育我们时,贫下中农老潘也在旁边,说,“你们饿极了,干嘛不进屋里去和女生好好说?”又替我们说话,“男孩子,长身体,饿不起。”

 

可老潘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和女生会说一句话吗?那个年代,那个花季年龄,我们真的不和女生说一句话,哪个男生没事和女生说话,会被其他人耻笑。不要说说话,正眼看对方一眼也很少有。所以学农一个队的女生,我们只知道她们的领袖人物叫潘慧娟,这女孩长得瘦瘦,但小下巴翘的老高,还总是昂头,不屈服的犟样。你说,我们会有和她们说话的兴趣吗?

 

愣头青冲动伤情,青春有悔意难平

 

初时蜜月似的欢乐和强烈的新鲜感,随着时间日月的延伸,归于平静淡然。学农不是一项工作,但你必须参加劳作,没有报酬,但也要日复一日付出滴滴汗水。有些不快的反思性的想法在我们脑海不成系统地疑虑划过:凭什么只接受教育不得到回报?尤其还看到,不是乡下所有的东西都美好,不是所有的贫下中农都和老潘一样具备许多美德。更不是周围所有的人都是贫下中农。甚至,一些乡人粗俗乃至不入流的行为言语刺目入耳。几乎在生活经验上一张白纸的我们,在行动中便自然而然产生出不耐烦和怠惰。劳动,慢慢对我们来说成了负担,逃避艰辛劳作的行为,慢慢从隐性走向显性。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于是,对我们的负面看法说法也从隐性走向显性。

 

偏偏此时出了一桩大事:我们打架了,打人了,打了实在不该打的人。

 

打的人,竟然是我们贫下中农的老师老潘的儿子。

 

打架的过程是混乱的。只记得一帮乡下的孩子和我们在棉花地里劳动,我们中有个矮小老实的同学姓杨,乡下的孩子从那个杨性的谐音开始讽刺挖苦取笑,什么洋葱头,敲洋钉,洋钉敲在洋葱里,之后隐约指斥我们城里学生好吃懒做的脾性。应该是我和徐小群,我们两个大高个出来为同学打抱不平,也为自己正名,警告,怒喝,头脑冲血,最后向叫喊声最高的一个带草帽的乡下孩子一拳一掌,那孩子倒地,大哭大叫,脸上留下红红的掌印。

 

这一下点燃了许多贫下中农的愤怒。我们引起了公愤。连那个富农老尤也开腔:自从这些城里学生来,我们队里不太平。有人还说起老潘:这些城里打人的坏学生,就是你平时惯出来的;劳动不好,整天就摇橹撑篙玩水;看啊,现在打到你自己头上来了.....

 

第一次,我体会到后悔得肠子也青了的感觉。

 

老潘来了,老潘笑笑说:“就是几个小孩打打架嘛。谁小时候不打架?谁小时候不贪玩嘛?”老潘将比我们小两岁的儿子拉起来,往他远处竹林茂盛下的矮平房的家走。没有人再说话,一声没有。但我们知道,老潘是伤心的。

 

那天晚上,老师王子英带着我们几个忐忑的男生去老潘家。进老潘家门前,屋里的狗叫得凶,老潘出来喝止。我们在老潘家流了泪,悔恨交加。老潘不让王老师批评我们。他还把儿子叫出里屋,说,“这几天你们有空就在一起玩玩。”我们和老潘的儿子拉手,拍肩,老潘在一旁真笑出了声。很晚,我们从老潘家里出来,抬头看,月亮是圆的。

 

学农宣传画

 

那一天,我们懂了好多事。

 

学农的日子和故事,忘记的,不计,没忘记的,今天写下来。

 

以后,我进了工厂,再以后,我考入了大学,很长的日子,我都满怀深情,一次次回那个“立新大队某小队”,看望贫下中农老潘,还有其他“乡下的人”。

 

(本文编辑:许云倩。本文配图、照片选自解放日报文汇报资料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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