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说的“真人”到底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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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03 06:20:00

《庄子·德充符》里记载了一个有关“真人”——“男神”的故事。这个“男神”名叫哀骀它(驼),卫国人,平民,而且有一张“骇天下”的脸。哀骀它也不是他的本名,而是人们给他取的绰号,因为他跛脚(即骀)驼背(即它)没有人形,容颜丑陋得令人悲哀。但他确是不折不扣的“男神”:与他相处的男人,会整天想着他而不愿离去:女孩们见到他,更是哭着喊着要嫁与他。当时有十几个年轻女子都哀求自己的父母亲说:“即使给哀骀它老当侍妾,也不愿嫁给其他人作正妻。”

这让好奇的鲁哀公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从未听说哀骀它公开发表过什么惊人的言论,只听见他总是附和别人的说法。他也没见哀骀它有什么君王般的权势可以去救济别人的生死。甚至他连给人填饱肚子的薪资积蓄都没有。最令他惊奇的是,哀骀它还长了一张能让全国人民看了都做噩梦的丑脸(以恶骇天下)。就是这样一个只会附和、没有主见,而知识见闻也超不出自己生活范围的哀骀它,却让全国的男男女女一个个五迷三道、围着他打转。于是鲁哀公决定召见哀骀它,以便躬身检验他的“魅力”。

哀骀它果然没让鲁哀公失望——长得跟传说中一样可怖:“果以恶骇天下”。但是二人相处不到一个月,鲁哀公就逐渐注意到了哀骀它的过人之处。相处不到一年时间,鲁哀公便对哀骀它深信不疑了。此时,国内宰相之位正好空缺,于是哀公决定将这一重任交付给哀骀它。

可是,哀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哀骀它会对这个劈天而来的富贵毫不在意,甚至还有些不大情愿。面对这样一个丑陋无比的哀骀它,哀公竟然感到某种莫名的自惭形秽,终于坚决地以国相付。然而,没过多久,哀骀它便辞职而去。这让哀公惆怅了许多,生活也失去了原来的乐趣,恍如国中之人再无可与“为乐”一般。于是哀公只好向国内最有智慧的人——“孔子”(《庄子》常常借孔子之口来讲述自己的道理),倾吐苦衷。

“孔子”闻言,莞尔一笑。说道:“我曾出使楚国,恰好见到一群小猪围着刚刚死去的母猪吮吸乳汁。可是,刚吸了一会,小猪们便惊恐地跑开了——原来它们发现母亲已然死去,再也不能像生前的模样,已经不是自己的同类了。小猪们自然爱自己的母亲,但并非爱其形体,而是爱那个使其形体得以呈现的东西。那些战败而死的人,他们的葬礼,不会用锦旗来装饰棺椁;受刖刑而失去双腿的人,也不再珍惜他们穿过的鞋子: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的东西(即胜利的荣誉与需要庇护的双足)。而作为天子的妃嫔,不可剪指甲、不能穿耳洞(古代后妃礼制);想要娶妻的男子,就只能在宫外服役,不得再期许进入宫中做事(古代宫中服役皆需行阉割之术)。这些,只需形体周全便能做到,何况是德性完备的人呢?如今,哀骀它不说话却能得到信任,没有功勋却能赢得亲敬,使人把自己的国家交给他治理,还担心他不肯接受。他一定是材质全备而不表现出德行的人。”

在“孔子”看来(实际是庄子的看法),只有活着的母猪,才能给予小猪哺育之爱;只有获胜归来的战士,才能接受国家授予的荣誉;只有双腿健在的人们,才会珍惜自己的鞋子。为了成为天子的妃嫔,女子可以做到不剪指甲,不穿耳洞;想要娶妻生子的男子,宁愿在外服役而放弃入宫为侍的机会。这类事情,无需高尚充沛的内在德性便可轻易做到。而要像哀骀它那样,不需要有任何行动和表现,就能使人绝对信任和亲近,甚至连国家大权也愿意交付的人,必然是“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庄子·德充符》)。

那么,究竟什么叫做“才全而德不形”呢?这是鲁哀公的困惑,也是《庄子》真正想要说明的问题。“孔子”说:“人的一生难免要面对生死、存亡、穷达、贫富、贤能与不肖、诋毁与赞誉以及饥渴、寒暑等变化无常的事实,但这些事实皆有促使其运行的生命法则。而白天、黑夜在我们眼前不断轮转,我们却无法以有限的知识去把握它的本源。换言之,究竟是先有白天还是先有黑夜?我们无从得知。因此,懂得了生命的无常与有常,便不会让以上种种变化,破坏我们内心的平和,更不会使其搅扰我们走向心灵的皈依。如果我们能使内心平和安逸而不失通达喜悦,即使日月流逝也始终以春天般的心态对待万事万物,这样便可接洽万物而生发出适时而变的心灵。如此便是所谓的‘才全’。”

“那‘德不形’呢?”鲁哀公追问。“孔子”回答:“当水流静止并达到最佳状态的时侯,水面便呈现出‘均平’。同理,当人的内心葆有充实的德性时,其外在行为便有自己的‘水平’,而不会轻易动荡。正是这种内在的德性,使得世间万物成就自我,并使自我能达到和顺的状态。所以,当一个人的德性充盈于心时,外在的人与物便都没法离开他了。”

至此,我们终于豁然。原来,令自我真正感到欢喜和悦、使别人感到自在舒适的东西,并不是外在的金钱、权力或者名望,而是发自于心的充实与满足。《庄子》反复指出,只有内心的才智品德达到饱和状态的时候,我们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庄子把这样的人称为“真人”(《庄子·大宗师》),即绝对的、本质的、纯精神性的人。这样的人,无欲无求,因为他已经实现了生命的完满与自洽。他们睡眠时不入梦境,醒来时毫无忧思;他们不必山珍海味,却吃得满足而舒适;他们呼吸绵长,精神饱满;他们不因为活着而喜悦,也不会因为必然的死亡而感到烦恶;他们轻松自如地来去人间,尽量不惊扰任何人;他们有纯粹的精神世界,所以即便在世间劳碌,也不会觉得丝毫的辛苦。所以,生活对于他们,就像四时的自然流转。

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下》)也就是说,善良的人能令人喜欢;诚信的人能令人欣赏。当这种善良、诚信的品格充实于内心时,他就会变得美好;当这种美好不仅充实于心,而且还能光照他人的时候便是伟大;当这种伟大化归平淡之时,他就成了圣人;当他成为圣人而使人无从察觉的时候,他就是“神人”。显然,孟子所谓的“神人”便是庄子所推许的至人和真人,属于中级段位的“男神”或“女神”。而只有像那位遥远的姑射山中的“神人”那样,“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逍遥游》)才能成为庄子心目中逍遥于心、物之外的“男神”或“女神”。

栏目主编:王多 本文作者:曾建华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周寅杰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古代文学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