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最棒的一首词,宋词巅峰之作,为什么其中这个梗,800多年来我们还没吃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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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21 15:13:15

宋乾道三年(1167)末,辛弃疾在广德(今安徽省广德县)通判任上届满,第二年,添差建康(南京)府通判。虽然宋代的添差官属于正式编制之外的官员,大多仅有其名而并不处理具体政务,但由于建康是南宋对金作战的战略要地,又是皇帝的行宫,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所以对辛弃疾来说是一次实际的升迁。而且,这里聚集着一批朝廷中的知名之士,如建康行宫留守史正志、淮西军马钱粮总领(治所在建康)叶衡、江南东路转运副史赵彦端等。看来,宋孝宗把辛弃疾安排在这里也是颇有深意的。

据《宋会要·选举》三一之八记载:“(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五月十五日,诏建康府特许添辟通判一员,从判府事。张浚之请也。”由此可见,这个添差很可能是为辛弃疾预设的。辛弃疾与建康的这些名士志同道合,关系融洽,或议论时政,或切磋兵法,或诗酒唱和,很是谈得来。而这些人也都比较赏识辛弃疾的才干,特别是叶衡,对辛弃疾尤为激赏,两人过从甚密。

宋乾道六年(1170)五月,辛弃疾在建康府通判任上届满回到首都临安(今浙江杭州),在延和殿受到了宋孝宗的召见。宋朝做官有两条渠道,一是科举考试,二是特殊拔擢。辛弃疾早年参加过两次科举考试,但都没有中第。南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十五岁的辛弃疾由济南府举荐,到燕京(今北京)参加进士考试,结果没有考中。三年之后,再次到燕京参加进士考试,仍就名落孙山。因此,皇帝的这次召见,对辛弃疾的仕途来说,就显得至关重要了。据《宋史》卷四百一《辛弃疾传》记载:“时虞允文当国,帝锐意恢复,弃疾因论南北形势及三国、晋、汉人才,持论劲直,不为迎合。作《九议》并《应问》三篇、《美芹十论》献于朝,言逆顺之理,消长之势,技之长短,地之要害,甚备。以讲和方定,议不行。”辛弃疾向皇帝当面陈述了恢复的方略,但当时“符离之败”后与金国讲和不久(1163年夏,南宋在符离被金兵打败),朝中主和派抬头,眼下不具备对金作战的条件,不宜马上动兵,因此辛弃疾的提议未被采纳实行。他被任命为司农寺主簿,司农寺是掌管朝廷仓廪、籍田和园囿等事务的机构。司农寺主簿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但毕竟是京官,每天可以随大臣早朝,应酬的机会也比较多,这既便于辛弃疾的交游历练,也便于皇帝对他做进一步的考察。

当时北方的大片土地沦陷于金人之手,而且南北边境一带也经常遭到金人的侵扰,可是临安表面上却是一片承平气象,官场腐败,官宦们纸醉金迷,略无忧患意识。正如诗人林升《题临安邸》所言: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让一腔热血、志在恢复的辛弃疾非常失望,他对官场的应酬交际和吹拍攀附极为痛恨。他那豪放的性格根本无法融入这个腐朽的官僚体系,于是渐行渐远,渐趋孤独。不仅“知音弦断”,而且喝酒也只能“停杯对影,待邀明月相依”了。如此落寞,何来灵感?因而“诗酒皆非”(《新荷叶》词),连好诗也写不出来了。

乾道七年辛卯(1171)正月,憋闷了半年多的辛弃疾终于迎来了一个能够触发词人灵感的元夕,于是,他以诗词特有的笔致,将自己精忠报国的渴望、矢志不渝的情怀、无路请缨的惆怅、孤寂郁闷的牢骚,一股脑地全部倾泻在《青玉案·元夕》这首千古佳作之中: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它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词人首先以大赋的笔法,浓墨重彩地极力铺叙渲染临安元夕观灯之盛况:灯饰焰火,华美繁盛;车水马龙,华贵奢靡;各类表演,尽夜狂欢。

当时的南宋王朝,国家已经失去了半壁江山,宋徽宗、宋钦宗和皇室宗亲几乎都被俘虏到金国。不久前的“兴隆北伐”,以符离大败、兴隆议和而告终。和议规定南宋每年要给金国白银二十万两,绢帛二十万匹,除了割唐(今河南唐河)、邓(今河南邓州东)、海(今江苏连云港)、泗(今江苏盱眙北)四州之外,再割商(今陕西商县)、秦(今甘肃天水)二州予金国,可谓丧权辱国之至。但是,南宋首都的元夕,却是一片欢腾,丝毫也看不出国难当头的迹象。真个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唐杜牧《泊秦淮》)

五代十国南唐后主李煜,在《破阵子》一词中回忆降宋时的悲惨境况说:“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身边连一个文武大臣都没有,他只能“垂泪对宫娥”。但李煜“垂泪”毕竟还有演奏“别离歌”的“宫娥”可对,如今的南宋,恐怕连这样的“宫娥”都没有了——“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又有谁为社稷而忧虑呢?

众里千寻   “他”是情人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里的“他”,元大德三年(1299)广信书院本《稼轩长短句》作“它”,“它”,同“他”。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它部》:“它……其字或叚(假)‘佗’为之。又俗作‘他’。经典多作‘它’。犹言彼也。”

词人说在人群中千遍万遍地寻找他,却怎么也寻不见他的身影。就在不经意间猛一回头的时候,发现那人却在灯火稀疏暗淡的地方。这个“他”,也就是“那人”,到底是谁呢?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选修《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人民教育出版社2008年6月第1版,2018年5月第87次印刷第59页)和卞孝萱、黄清泉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隋唐五代宋金元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第486页),季镇淮、冯钟芸、陈贻焮、倪其心先生选注《历代诗歌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年3月第1版第109页),罗宗强、陈洪先生主编的《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国家级重点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三卷宋辽金元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第47页),山东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中册(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年1月第1版第343页),徐中玉、金启华先生主编的《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上册诗歌部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第481页),都没有注释,但这却是最不该遗漏的注释。

有些注本把“他”即“那人”解作“美人”“意中人”,如:

作者寻找的那位美人独自一人在冷落、昏暗的地方伫立,与那些喧笑嘻闹、结伴而去的人们截然不同。(袁世硕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134页)

﹝那人﹞指所爱之人。因为是念念不忘的人,不必提名道姓。所以用那人代替。(夏承焘、盛弢青选注《唐宋词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62年6月第2版135页)

此词极写元宵的繁华景象,而作者所追慕的却是一个幽独的美人。(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7月第1版第81页)

忽然间转脸眺望——哦,我所爱的人却站在灯火稀少的角落……(徐荣街、朱宏恢《唐宋词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7月第1版244页)

她不是在那照耀如昼的华灯之下,不在那欢乐的歌舞场中,却一个人独自站在那远离尘嚣、隔绝繁华的灯火阑珊的角落!这,就是诗人的意中人。……只有这个心地淡泊的姑娘,才是他理想的人儿。(张艳瑾、杨钟贤《唐宋词选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第1版479页)

诗人在“千百度”的寻求之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表达出又惊又喜的感情。(邓魁英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宋代部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第321页)

词中刻画了“那人”的形象,她既是作者经过千寻百觅才发现的心目中的情人,又是作者精神世界的寄托。(郭预衡主编《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宋辽金部分》,湖南出版社1995年12月第1版第413页)

在好女如云之中,找来找去却找不到自己的意中人,偶一回头,却只见她站在灯火阑珊处。(徐中玉、金启华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上“诗词曲部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482页)

那人:指意中人。(李道英、刘孝严主编《高等师范院校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四册宋辽金,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293页)

猛一回头,恰好看见自己的意中人,她不在热闹处,相反却在灯火稀疏的僻静去处。(乔万民主编《唐宋词选》,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6月第1版第199页)

一簇簇打扮得漂漂亮亮、身上飘出香气的姑娘,有说有笑地走过,我在她们当中一遍遍地寻找自己所爱的那一位,但怎么也找不着。没想到猛一回头,原来她却站在灯火冷清、僻静人少的地方!(钟振振注释《唐圭璋推荐唐宋词》,广陵书社2004年11月第1版135页)

词中的主人公走遍大街小巷,穿过熙攘的人群,东瞅西望,焦急万分,一遍又一遍地寻找着意中之人,忽然回头一看,竟在那灯火稀落的僻静去处发现了她。(唐圭璋、钟振振主编《宋词鉴赏辞典》,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1年8月第1版第900页)

他:指心仪的女子。(郑小军《里寻他千百度:辛弃疾词》,山东文艺出版社2015年5月第1版第10页)

那人:意中人,属意的女人。(辛更儒先生的《辛弃疾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5年11月第1版第19页)

那上片的灯、月、烟火、笙笛(“凤箫”似不能解作“笙笛”)、社舞交织成的元夕欢腾,那下片的惹人眼花缭乱的一队队的丽人群女,原来都是为了那一个意中之人而设,而写,倘无此人在,那一切又有何意义与趣味呢!(《唐宋词鉴赏辞典》新一版南宋·辽·金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年1月第1版第1623页)

这样的诠释也就无须诠释了,因为那是明白写着、尽人皆知的。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稼轩也就不是什么豪放词派的代表了——它比婉约派的婉约还婉约。当然,更算不上“词中之龙”了。而且,在壮志难酬的时候,只知道去寻觅情人聊以自慰,即便不是堕落,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样的词,充其量不过如“唐末小诗,五代小词”,“虽好却小,盖所谓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也”(清刘熙载《词概》)。又怎么能作为诗词经典,选入大中学课本做教材呢?

有的辛弃疾传记等书,说“那人”是辛弃疾所钟情的女子叫“林落茵”,有名有姓有情节,但这只不过是虚构创作的小说家言。

美人自况   “他”是作者

梁启超先生评辛弃疾《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说:“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饮冰室评词》丙卷“南宋词”)虽已窥得消息,惜乎语焉不详。

其实,作为意中人的“他”,只是词的字面意思,也就是本词的“象”,而不是本词的“意”。 明代著名学者、诗人和文艺批评家、诗论家胡应麟说:“古诗之妙,专求意象。”(《诗薮》内编卷一,中华书局1958年10月第1版第一页)“象”就是具体表现的事物,“意”就是事物中所包含的思想。“象”如同水中月、镜中花,水中月不是天上的真月,镜中花也不是镜外的真花,它只是对真月、真花的镜像观照而已。

那么,本词的“象”外之“意”又是什么呢?有人认为,本词中的“他”,也就是“那人”,其真意指的是作者自己: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几句,突出地表现了“那人”的与众不同的性格。从作者始终不渝地坚持抗战理想来看,这正是他的自况。(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宋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1月第1版312页)

说这首词主要是写一个孤高、淡泊、自甘寂寞的女性形象,那还是表面的看法。作者在政治上失意的时候,有许多作品,大抵都寄托了他自己的身世之感。这首词里的“那人”形象,何尝不是作者自己人格的写照?(夏承焘《唐宋词欣赏》,北京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120页)

当时满朝文恬武嬉,醉生梦死于用民脂民膏向敌人买来的“和平”之中,像词人这样坚持主张北伐的抗战派是少数,在政治上处于孤立。然而,他不恤不悔,执着于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词中那独立在“灯火阑珊处”的美人,正是他的化身。(郁贤皓主编《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国家级重点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四卷宋辽金部分,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第178页)

这种观点,乍看似乎颇有道理。是啊,“他”对元夕辉煌华丽的灯饰焰火和华贵奢靡的如云靓女毫无兴趣,“他”忧君忧民忧社稷,一心盼着国君能够发现自己,重用自己,希望自己能够“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从夜幕降临,到黎明将至,“他”孤独地站在“灯火阑珊处”苦苦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等了整整一个夜晚。一直等到黎明将至,“灯火阑珊”。可国君却总是瞩目着灯火辉煌中的“蛾儿雪柳黄金缕”,希望在那里找到定国安邦的板荡诚臣,结果这些人却都“笑语盈盈暗香去”,没人想着什么江山社稷。这时,失望的国君猛然回了一下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他”(辛弃疾)——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君臣际遇,他多么希望这美好的际遇能够云龙风虎自相投啊!这里既有对孝宗拔擢自己的感激,又有对孝宗进一步重用自己的渴望。

可是,这样解释,在语言上却讲不通。全词无论是叙述还是描写,主语都是作者而不是国君。也就是说,全词的整个内容都是作者的所见、所闻、所感:景色是作者眼中的景色,人物是作者眼中的人物,感觉是作者感官的感觉。那么,“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主语当然是作者,“蓦然回首”的主语也是作者,发现“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还是作者。既然如此,作者“我”在“众里寻他”也就不可能是“我”在“众里寻我”;“灯火阑珊处”的“那人”,当然就更不可能是“我”了。此乃语言之常识,否则,就成了作者“我”在“蓦然回首”的时候发现了“我”“却在灯火阑珊处”,那叙述就全乱套了。

还有人把“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他”,也就是“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人”,解作北宋都城汴京。说“词人寻故都而不得,然后才想起汴京只该在‘灯火阑珊处’”(邵妍《中‘人’之新解》,《文教资料》2018年第36期)。这样解释虽然新颖,但在语言上和情理上都说不通。试想:辛弃疾怎么会在元夕的美女群中寻找故都汴京呢?偌大的汴京怎么会在元夕的美女群中呢?“蓦然回首”又怎么能看见故都汴京“却在”元夕的“灯火阑珊处”呢?作者不管是在“蛾儿雪柳黄金缕”中的寻觅,还是在“灯火阑珊处”的发现,其对象都只能是“人”,而不能是“地”。更何况,故都汴京比临安大得多,如何置于“蛾儿雪柳黄金缕”中?又如何能在“灯火阑珊处”?

追求理想  “他”是知音

其实,“众里寻他千百度”,应该是作者在寻觅知音。结合上文提到的《新荷叶》词中的“知音弦断”,更可以看出作者寻求理解自己的知音那种迫切的心情。这里的“他”可以是知音的贤臣,如刚任枢密都承旨的叶衡,时任宰相的虞允文等,也可以是知遇明君宋孝宗。

叶衡有才智,通兵法,辛弃疾任建康通判时,时任淮西军马钱粮总领的叶衡就对他尤为知赏。虞允文更为辛弃疾所敬重,他不仅有志于恢复大业,而且是在抗击金人的战争中建立过奇勋的。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十一月,金主完颜亮率兵准备在安徽地界的采石渡江,想要一举消灭南宋。结果,被虞允文率领的宋军打得大败,从而导致金军哗变,完颜亮被杀。

据南宋朱熹《刘珙行状》和《皇宋中兴两朝圣政》记载,乾道初年的一天,宋孝宗赵眘召集“辅臣,图议恢复”,“同知枢密院事”的刘珙奏曰:“复仇雪耻诚今日之先务,然非内修政事,有十年之功,臣恐未易可动也。”时任“知枢密院事”的虞允文却说:“机会之来,间不容发,奈何拘此旷日弥久之计?且汉之高(指汉高祖刘邦)、光(指光武帝刘秀)皆起匹夫,不数年而取天下,又安得所谓十年修政之功哉?”刘珙曰:“高、光唯起匹夫也,故以其身蹈不测之危而无所顾。陛下躬受宗社之寄,其轻重之际,岂两君比哉?”(另见《朱熹文集》卷九十七、清毕沅编《续资治通鉴》卷一百四十)

虞允文入相之后,辛弃疾向他陈述了抗金恢复的九项建议,这就是著名的《九议》。在《九议·序》中,辛弃疾首先表明自己支持虞允文的态度:

某窃惟方今之势,恢复岂难为哉?上之人持之坚,下之人应之同,君子曰“不事仇雠”,小人曰“脱有富贵”,如是而恢复之功立矣。虽然,战者天下之危事,恢复国家之大功,而江左所未尝有也。持天下之危事,求未尝有之大功,此搢绅之论、党同伐异、一唱群和以为不可者欤?于是乎“为国生事”之说起焉,“孤注一掷”之喻出焉,曰“吾爱君,吾不为利”,曰“守成、创业不同,帝王、匹夫异事”。天下未尝战也,彼之说大胜矣,使天下而果战、战而又少负焉,则天下之事将一归乎彼之说,谋者逐,勇者废,天下又将以兵为讳矣,则夫用兵者讳兵之始也。

孝宗皇帝则是一位力图有所作为的君王,他即位当年,就以赵构的名义,下诏为岳飞平反昭雪,追复岳飞原有的官职,并将岳飞遗体依礼改葬。据《宋史·孝宗本纪》记载:“绍兴三十二年(1153)秋七月……追复岳飞元官,以礼改葬。”诏书云:

故岳飞起自行伍,不逾数年,位至将相。而能事上以忠,御众有法,不自矜夸,余烈遗风,于今不泯。去冬出戍鄂渚之众,师行不扰,动有纪律,道路之人,归功于飞。飞虽坐事以殁,而太上皇念之不忘。今可仰承圣意,与追复原官,以礼改葬;访求其后,特予录用。

后来又为岳飞建造“忠烈庙”,以示纪念,追封为鄂王,彻底推翻了强加在岳飞头上的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恢复了这位抗金名将的声誉。

北伐失利后,孝宗对《隆兴和约》一直愤愤不平。乾道五年(1169)八月,他起用坚决主张抗金的大臣虞允文为右相兼枢密使,强军理财,整顿吏治,裁汰冗官,惩治贪污,重视生产,锐意恢复。他召见辛弃疾,倾听辛弃疾关于恢复大业的建议,把他留在京师任职,这才有了词人笔下的“元夕”盛况。

叶衡、虞允文与宋孝宗,对元夕的盛景无心观赏,他们一心希图恢复,因此,辛弃疾在热闹的人群中是寻不见他们的,他们一直处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将贤臣叶衡、虞允文和宋孝宗等比作美人,作为自己理想中寻觅的知音,这是完全合乎情理逻辑的。

乾道八年(1172)春,辛弃疾出任滁州(今安徽滁州市)知府,即为虞允文所任命。滁州在南宋属于上州,地处宋、金边境,军事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此前,辛弃疾曾在《美芹十论》奏疏和呈给宰相虞允文的《九议》中反复论及滁州的战略意义,并提出了驻守两淮和招抚南归士民,屯田练兵等主张,这次让辛弃疾独掌滁州,也是给了他一个将自己的政治主张付诸实践的好机会。淳熙元年(1174),叶衡任户部尚书、参知政事、权知枢密院事,后任右丞相兼枢密使,力荐辛弃疾慷慨有大略。因而受到孝宗的再次召见,迁仓部郎官、提点江西刑狱。所有这些,或许也是孝宗皇帝和虞允文、叶衡对辛弃疾在本词中引为知音的一种回应吧?

辛弃疾以美人象喻知音,将贤臣、明君作为自己寻觅的知音,这在艺术上并非独出心裁,而是有所借鉴的。譬如《诗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国风·秦风·蒹葭》第一章)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国风·周南· 汉广》第一章)

从表面上看,这两首诗都是写痴情男子对“伊人”“游女”爱恋而不可求的单相思,但实际上这只是诗的“象”,而诗的“意”则是贤才感叹知音难觅、壮志难酬,而这知音正是有德有位的君子——贤臣、明君。

《诗经》的意象之妙,在于字面上纯粹写“象”,却不露真“意”,诗的真“意”,需要读者“寻象以观意”(三国魏王弼《周易略例·明象》)自己契悟。这对读者的研读契悟能力,是一个严峻的挑战。由于读者契悟力的不足,便出现了很多就“象”解“象”、以“象”为“意”错误,因此,《诗经》的意象到了《楚辞》中就渐渐地由隐而显,那些隐约模糊的意象,在《楚辞》中渐趋明显清晰。如《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很明显,这绝不是真的写“美人”,而是以“美人”比况君臣。东汉著名文学家王逸《楚辞章句》卷一云: “美人,谓怀王也。……言天时运转,春生秋杀,草木零落,岁复尽矣。而君不建立道德,举贤用能,则年老耄晚暮,而功不成,事不遂也。” 清代著名文字学家、训诂学家朱骏声《离骚补注》云: “美人, 谓众贤同志者。”其实,两说并行不悖。清胡浚源《楚辞新注求确》卷一云: “美人指君, 亦不专指君,凡贤皆是。”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下亦云: “《离骚》兴美人之思,平子有定情之咏;然词则托之男女,义实关乎君父友朋。”由此可见,稼轩的这首《青玉案·元夕》,在意象上是远绍风骚的。

栏目主编:王多 本文作者:张立华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雍凯
作者为中国教育发展战略学会传统文化专业委员会学术委员、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