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三角两地书】上海人看南京:南京不只是书里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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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25 07:00:53

对我和许多曾经的少年来说,私家记忆里的南京除了咏怀古迹的老城,还是满载回忆的青春之城。每年春天,母校曹杨二中都会组织高一学生赴南京开展“生存训练”——学校只提供火车票,联系好住宿地;学生需提前组队,确定研究课题,抵宁后除若干指定点需按时到达,其余吃住行均自行决定;每队只能携带少量零用钱,只许步行或搭乘公共交通。

在没有手机、出游不多的20年前,这样的远行很有诱惑力和挑战性。当我们600多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拥上半夜的火车,心情忐忑而激动,如梁任公言“事事皆其所未经者”,又“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晨光泛起,师生们在绿皮车厢里眺大江,谈古今,诵历代诗词,“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彼时彼刻,南京于我们只是书里的城,懵懂儿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背景。其后的三天,是少年第一次真正用心去感受、用脚步去丈量一座城。而今,行走中的记忆愈久愈醇,而“何为生存”“如何生存”“为何生存”的活动主题令人一思再思。

20年前的首个集合点便是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金陵三月,春寒料峭,不意竟下起大雨,凛冽雨丝敲击地面,仿佛天公亦随我们呜咽。有一队同学顶着风雨爬上高处,拉开“声援东史郎”的横幅,久久伫立。透骨寒意中,我第一次因为无边的哀痛与愤怒而浑身战栗,颤抖不已。

由南京始,国史国运不再虚无。《东史郎日记》《拉贝日记》《魏特琳日记》,张纯如和《南京大屠杀》著作,苏智良及慰安妇研究,王选和细菌战研究……国耻国殇锥心刻骨。后来,当我站在卢沟桥边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在海外观看国家公祭日祭典和阅兵大典,又感受过英伦举国尽戴小红花的“国殇日”活动,都更深切地体会:国富国强弥足珍贵,若要面向未来,请先以史为鉴。昭昭前事,惕惕后人,永矢弗谖,祈愿和平。

南京既古且大,故而那时全级70多个小组,课题选择百花齐放。站在虎踞龙盘、含山孕水靠大江的城市街头,感觉东西南北随意一指便是遗迹,单那一长串历史称谓已令人咋舌:金陵,白下,秣陵,建业,建康,应天,江宁,天京……这千古多面、厚重多元的历史感,有如古生物的进化层,引人探究。

南京总统府可算其中最著名的剖面之一。六百年间,从朱明王朝的汉王府,清朝的两江总督府、江宁制造署、乾隆下江南的大行宫,到太平天国的天王府、孙中山的临时大总统府、南京政府总统府,终定格于那张“百万雄师过大江”、红旗插在门楼上的著名照片,真乃“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最佳写照。参观时我便惊叹于这种历史的路径变迁,待后来大学里研习到相关历史,回想起天王府内诸般景象,那堪称“人类史上最惨烈内战”的“天国之秋”,也便逐步祛魅,回复幽深曲折的本原。

在南京,我们脚踏实地,关心粮食和蔬菜,体悟市井行情与民生关切。自由组队、男女搭配,造就一段相逢意气、相携而行、同甘共苦的时光,记得“南京的肉包和烧麦都特别大,就是兜里没有几块钱”。

我们也仰望星空,考察研究虽青涩稚拙但真实诚恳。从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芳草萋萋的中华门、温柔旖旎的莫愁湖到雄壮的南京长江大桥、素朴的陶行知墓,都留下认真求问的身影。有的考证江南贡院和科举制度、鸡鸣寺与佛教文化、明孝陵及陵墓文化;也有细品诗文,从魏晋风骨王谢风流直论到“桃花扇底送南朝”;还有尝试剖析日本民族性,比较南京西安城墙特点,助力南京旅游产业发展的。

我着实没想到,母校的南京生存训练从1994年起至今不辍,就连许多细节都代代传承。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看到在雨花台烈士陵园,不仅向先烈敬献花圈、学生代表递交志愿书等环节未变,甚至那条“烈士回眸应笑慰,擎旗自有后来人”的横幅都二十年如一日,不觉莞尔。想起那年在雨花台的朝阳里,我们同样从“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意气,感怀着“以天下人为念,为天下人谋永福”的先烈遗志,思索起既往与将来、小爱与博爱,进而探求“为国为民”的浩然正气。此情此景真应了《少年中国说》里的场景:红日初升,其道大光;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李泽厚说唐诗里有少年气,那“丰满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热情和想象,闪烁着自由与快乐”。感谢母校,感谢南京,让我们体会到这样的自由与快乐。连安排的住宿地都是青春洋溢的“共青团路九号”,几个班的男生合住一间大会议室,满地是人,到处是铺,堪称共青团路一百单八将。

和老友笑言:南京之行是播种机,在少年心底种下家国天下的初情怀。南京之行是宣言书,传扬的是二十五年不变的青春之歌。南京之行是宣传队,每年春天都有新的少年徜徉金陵,洒下一路欢歌。

若说南京是书里的城,那也是一本大书,历史的巨献,生活的通典。而从历史到现实,南京对上海的影响潜移默化,两地互为映射。不提那遍种宁沪的梧桐树(悬铃木),只说所谓“民国风”,便发端于“黄金十年”的南京,从《首都计划》到“大上海计划”,从颐和路“民国建筑博物馆”到“上海特别市”中国风建筑群……南京上海两地通勤早就是时尚。钱锺书抗战后曾在两地都有任职,杨绛《我们仨》里回忆:“锺书每月要到南京汇报工作,早车去,晚上老晚回家。”甚至党史上最惊险的一幕也与此有关,“龙潭三杰”之一的钱壮飞在南京截获顾顺章叛变的消息后,正是让女婿坐末班车去上海给李克农送信,从而挽救了中央机关和周恩来等领导。南京浦口车站边老父亲那蹒跚的背影,借着朱自清的文章,早在上海学生中代代相传。张爱玲的《半生缘》把男主角的家安在南京,南京与上海,半生缘,一辈子……

唉,说什么“人书俱老”。少年心中自有一座南京,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还记得20年前我们返程时的戏剧一幕:游玄武湖忘了时间,原路返回已来不及。着急之时湖上驶来条快艇,只听艇上另一队人说:快上船,穿过湖面,上岸后能直插南京站。于是匆忙上船,下船,终于赶上回沪的火车。每次想来,都疑似白日梦,太有“乘兴而来,兴尽而去”的魏晋风度了!还在玄武湖这南朝练水军的地方,真是“少年心事当拏云”的快意豪情。

大概正如沈从文说的“那一座城,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少年终会老去,然不妨大言不惭地说句醉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但最爱的,还是在最好的年龄里,去过的那一座城。

栏目主编:孔令君 本文作者:杨舒 文字编辑:孔令君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雍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