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观
2017-07-28 05:58
在美墨边境建“长城”是唐纳德·特朗普竞选期间最具争议的话题之一。然而，在特朗普入主白宫近半年来不胜纷扰的“谍战剧”“悬疑剧”中，当初这一招致强烈声讨，也吸引了一批铁杆拥趸的承诺，似乎渐显式微。
27日，美国众议院表决通过明年预算，军事预算大幅增加680亿美元，最后一刻列入其中的边境墙预算案勉强“搭车”通过，有望获得16亿美元启动资金。这项极具争议的政策终于“溜”上立法轨道。
美墨边境到底是什么样子？边境建墙有没有可能付诸实际？为何一再拖延？解放日报·上观新闻驻美记者日前到访美国西南边境城市圣迭戈（San Diego）一探究竟。
【一】
曾在1915年举办世博会的旅游胜城圣迭戈，地处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最南端，与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亚州最大城市蒂华纳组成都会圈。
从圣迭戈市中心，有一条轻轨直达边境，单程仅30分钟不到。轻轨终点站和区隔两国的边界栅栏只有几十米距离。一面巨大的墨西哥国旗，三倍于栅栏高度，竖立在空地上。蒂华纳市群山绵延，连同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房屋，在国旗背后展开一幅长卷。
圣西多罗区是圣迭戈边境线上最大的出入境口岸。隔着人行天桥的粗铁丝网向下望，一队队车密集而缓慢地通行。从墨西哥进入美国的公路为三车道，宽度只有从美入墨六车道的一半。
这里商业成熟，有些出人意料。在步行出入境口岸旁边甚至有一个奥特莱斯购物园区。两组中国旅游团刚从墨西哥回来。其中一个导游告诉记者，墨西哥境内珠宝之类的商品比美国便宜得多。反过来，美国一侧也有免税烟酒店，供从墨西哥过来的人消费——这些人必须买完就走。
公路上有且仅有一条转弯道连接从美国入境墨西哥的车道。路对面，免税烟酒店的一名女职员提着对讲机，随时准备报告入境购物后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墨西哥车辆。
在步行口岸和车行口岸间，有一片面积不亚于足球场的工地。一非洲裔过路人一边对着工地拍照，一边对记者大声说：“瞧！这就是在建墙，这就是特朗普干的好事！”但工地铭牌上写着“陆地出入境口岸扩建改造工程”，效果图显示这里会造几幢低矮的建筑和一个停车场。
【二】
其实，真正要建墙的地方，目前还什么都没有。据美国媒体报道，竞标成功的建筑公司和建墙的初步方案原计划本应6月初公布，然而计划一拖再拖。
为回应媒体质询，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当月下旬举行新闻发布会，明确了建造样板墙的时间、地点和规模。和上一次在4月公布的信息相比，只有两处显著变化：一是建设样板墙的截止期从今年6月延后到今年9月，二是感兴趣的建筑公司从约700家减少到460家。
据媒体报道，那些有机会建造样板墙的人员现在出现了安全问题。加州的民主党官员已经威胁要对和建墙工作相关的公司进行报复。一些参与竞标的拉丁裔老板，开始收到各种各样的人身攻击威胁。
海关和边境保护局副局长罗纳德·维蒂洛表示，尚未确定有哪些公司获得建造样板墙的机会。针对这460家公司中有无中资企业，海关和边境保护局南加州部门的新闻官员在电话中对记者表示，政府方面无权透露具体竞标企业名单。
根据边境局的最新说法，美墨边境将建造4到8个30英尺（约9米）高的样板墙，施工需要30天时间。对样板墙的要求是人无法在上面攀爬，也要防止地下至少6英尺（不到2米）以内无法挖通。
【三】
住在边境附近的美国人以移民居多。墨西哥裔妇女阿拉梅达（Alameda）20多年前嫁到圣迭戈，她在圣西多罗口岸的奥特莱斯园区里摆卖饮料零食的小摊。阿拉梅达说她不知道一旦建墙后生意会不会有影响，“仅从外貌和衣着上，看不出谁是合法移民，谁是非法的。”
样板墙选址东邻圣西多罗区的奥泰梅萨（Otay Mesa），这里也是一个美墨之间的通行口岸。
记者在圣地亚哥打了三次Uber，两名司机是墨西哥裔，一名是伊拉克裔。听记者聊起非法移民话题，他们都表明自己的合法身份。但对可能侵占就业机会的非法移民，他们也丝毫没有排斥感。
伊拉克裔的Uber司机赫米斯（Hirmis）三十多年前由于政治原因来到这里。熟悉当地地形的他开上一条宽阔的公路。与边境线平行的公路和远处隔离栏之间，是一片荒原，没有建筑。“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居住地的权力。”穿过一个有快餐店和便利店的路口，赫米斯把记者送到奥泰梅萨口岸。
“国界上本来就有两道栅栏，为何还要再建一堵墙？”赫米斯认为建墙的计划除了浪费纳税人的钱，没有任何意义。
圣迭戈部分的美墨边境，障碍带总长46英里，其中13英里为两组平行的隔离栅栏。靠近墨西哥一侧的栅栏高约6英尺，由越战期间坠毁战机的钢材制成。这些栅栏建于1991年，由于材料不牢，几乎形同虚设。近美国一侧的隔离栏建于1997年，高18英尺，由空隙很小的钢丝网制成。
【四】
奥泰梅萨口岸只是美墨之间20多个陆地口岸中的一个，这个并非最繁忙的口岸，每天也有数千人从墨西哥合法入境。对于奥泰梅萨成为建样板墙的选址，口岸出入境管理处的一名主管警官对记者表示他一概不知。“我们的工作没有任何改变，也没有接到上级任何通知。”
“如果有人接近边境现有的二级障碍，可能会有边防巡警过来盘问。当然，他们也不会每次都出现。”这名警官用一种刻板的礼貌，应付记者关于边境的问题。
一年半前，奥泰梅萨新建了一个航站楼，将边境另一侧的墨西哥蒂华纳国际机场和美国边检口岸直接连接。墨西哥蒂华纳机场约有六成落地旅客的目的地是美国。这是世界上唯一在有政治压力地区的跨国境机场。
另一名Uber司机带记者接近这座机场附近的边境隔离带。大片一米多高的枯草隔开铁栅栏和公路。这里没有一个路人，也看不到一名边防巡警。只有一座安装着不同角度监控摄像的高塔。和美国加州与墨西哥之间的整条边境一样，这里是一条几乎平直的线，一眼望去没有拐弯，也没有尽头。
【五】
建墙计划一再拖延的一个重要因素是钱。国土安全部部长约翰·凯利曾告诉内务委员会，边境墙的成本估算在120亿美元到250亿美元。虽然整个工程的预算尚未获批，但为提高投标公司积极性，国会已开出2000万美元用以补贴样板墙。
为了解决钱的问题，大半辈子身为商人的特朗普又想出一招：用太阳能电池板覆盖边境高墙，让这个庞大的建筑体可以自产利润补贴开支。但有媒体分析人士警告，假设中的“太阳能墙”只不过是转移注意力，远非解决方案，并且加州的太阳能发电已经供大于求。
其实建墙的想法并非新总统原创，当局过去曾想过用混凝土筑墙。但在试验中发现，这个办法昂贵且低效。这种墙每英里的成本约100万美元，不法分子可以轻松破坏基柱之间的材质，但修复却需要整体更换基柱。
不过，这回构想的墙可能不像想象的那样笨拙，或者说不会只是一长条高高垒起的混凝土。比如Quantum Logistics公司，正在阿富汗建设一个安全项目，他们提出的边境墙设计附带无人机巡逻和传感器。特朗普的科技顾问之一帕尔默·勒基（Palmer Luckey）也在这方面想办法。此人的公司“从事开发部署在国界及周边军事基地的监视技术”。
有研究报告从经济角度算了一笔非法移民的账，认为建墙相比遣返还只是个小工程。今年2月，国土安全部发布一系列新规扩大遣返非法移民范围。《洛杉矶时报》估算称，符合被特朗普政府优先遣返的非法移民可能多达800万人。如果按2011年美国政府遣返每名非法移民的平均成本约1.25万美元来算，800万人就要花1000亿美元。这还没算上对社会经济带来的巨大震荡。华盛顿的右派智库美国行动论坛（AAF）的一份报告认为，驱逐非法移民的基础成本为5000亿美元，整个过程要花上20年的时间。
【六】
非法移民一直是这个标榜自由至上国度的尴尬问题。
6月华盛顿的新闻发布会上，维蒂洛数次提及圣迭戈，说明边境建墙的必要性。“那里曾经是片无法无天的贫困土地。”他说，在圣迭戈，边境警力扩充和增设的物理障碍使得1992年至2008年的非法移民拘留率减少了195％。
不过，国土安全部在今年1月份表示，2015年至2016年，圣迭戈边境拘留和驱离的非法移民增加了20％以上。去年，边防部门在圣迭戈逮捕了近3.2万人。这是过去三年的小高峰，尽管远低于历史最高纪录——1986年，这里有62.8万人被捕。
虽然近二十年的一系列措施从总体上抑制了偷越边境现象，但冒险仍然存在，并且变得更加危险。有媒体指出，新的偷渡者正在进一步往东走向更不安全的过境点。
在东临墨西哥湾的得克萨斯州布鲁克斯县（Brooks County），近年偷渡者死亡人数直线上升，2012年发现129具非法移民尸体，是2010年的6倍。据说有些“蛇头”把偷渡者带到得州南部的沙漠里，就放任他们自生自灭了。
管辖这片地区的里奥格兰德谷（Rio Grande Valley）边境执法局近四年拘押非法越境人次均在15万到25万之间，在美墨边境总共9个执法局中业务最繁重。
让那些人前赴后继，不断以身试法、试险的，除了美国梦，还有毒品犯罪。目前整条美墨边境已经发现了197条贩毒隧道，有的深达地下90英尺（约27米），具备通风和电力设施，甚至配有电梯。
圣迭戈大学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副教授戴维·希克（David Shirk）认为巨大的利益驱动下，必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对当地媒体说：“你建一堵20英尺的墙，他们就会造一把21英尺的梯子。”
可能是为了配合新出炉样板墙建造时间表，说明建墙的紧迫性和必要性，圣迭戈边境执法当局最近组织了一些记者参观边境上用来贩毒的隧道。不过，记者们在行程开始时被警告：别提和政治有关的问题。
据《圣迭戈论坛报》网站报道，执法人员开车带记者沿边境巡视，他们称，去年圣迭戈边境的二级栅栏修理了550处，“偷渡者用工具在30秒到45秒内就能完成切割。”
【七】
尽管从政治版图上看，得克萨斯州属于深红的共和党州，和深蓝的加州完全相反，但生活在得州南部边境的当地人同样对建墙颇为反感。
据得州的媒体Statesman报道，当地人主要担心建墙会影响这里的生态平衡和畜牧业，以及高尔夫度假区和古迹等景点。在一些地方，甚至有人生活在边界隔离栏和界河格兰德河之间的模糊地带。
不过根据边境局最新的说法，边境需要建墙的部分已经选定，总共只占近2000英里美墨边境中的130英里。因河流山脉等天然障碍的存在，大部分地方不需要建边境墙。
更多关注非法移民和建墙话题的人，可能没有地理上的直接联系。他们的切入角度是社会公平、经济发展或政治立场，有时甚至牵涉到复杂的美国社会史，这使得一些观点之间的交锋，很难在同一维度上得出结论。
支持阻止非法移民的人认为，他们获得的庇护太多，获得身份太容易。非营利组织“移民研究中心”（Center for Immigration Studies）认为，全美约有300个“庇护城市”。据法新社报道的说法，“庇护城市”指不配合联邦执法机构逮捕或拘留无证移民的城市、郡或州。
本月初美国国庆之际，全美20余个“庇护城市”发起了一个名为“马上入籍（Naturalize NOW）”的运动，提出要在今年年底之前让100万非法移民合法化。据推动移民入籍投票的组织Mi Familia称，特朗普上台后，2017年递交美国公民申请的人数已经创下记录，仅上半年就有50万人申请入籍。
在纽约中城一家咨询公司任市场经理的张女士在美国上学和工作已经9年，目前仍处在申领绿卡的排期中。她认为政府“包容”非法移民对她而言太不公平。但是，从事亚裔美国人历史研究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梅·盖（Mae Ngai）认为，很多人不知道对于某些地方的人而言，获得合法身份更为不易，“他们为了一张签证可能要等上10年20年。”
历史上本就没有“美国人”，所有美国人都是移民；后来美国人却把墨西哥人从他们的土地上赶走……支持非法移民合法化的人认为，特朗普政府主导下更要警惕的，是避免重蹈美国历史上歧视华裔、菲律宾裔、墨西哥裔等劳工的覆辙。
记者在圣迭戈第一个遇到的Uber司机伊万（Ivan）认为，建墙浪费纳税人的钱，还不如花在教育和医疗上。 “人们有权自由流动，追求更好的生活。这些人不在乎做刷盘子之类的苦力，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问题。”伊万说：“如果看看历史，这片土地本来就是墨西哥的。”
在纽约市立大学组织的一场移民劳工问题研讨会上，服务业劳工联合会（SEIU）前副会长埃里西奥·梅迪纳（Eliseo Medina）对记者表示，美国劳动力人口中有5%是未在册的劳工，如果把这些人全都清走，将给经济带来大问题。
长期以来，服务业劳工联合会为未在册劳工的合法化权益向政府提供了不少法律建议。梅迪纳本人也是墨西哥移民，《洛杉矶时报》曾称他为“这个国家最成功的劳工运动组织者之一”。
“每个人都知道这点，但每个人都假惺惺地说这些人有罪。”梅迪纳认为，移民问题其实只是政治因素在左右，有责任的一方是政客，而不是非法移民。“共和党也知道需要他们。如果有问题，应该想办法弥补。”
近日的圣安东尼奥货车偷渡惨案发生后，CNN/ORC的民调显示，将近三分之二受访美国人认为，应该为非法移民提供入籍途径，以便从事苦力的他们更有保障。
“墙只是个话题，它不会真的有用。”梅迪纳说，“柏林以前也建了墙。墙最终会被推倒。”
（栏目主编：杨立群；编辑邮箱：ylq@jfdaily.com）图片来源：李梦达 摄影 图片编辑：朱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