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弄堂是城里人的故乡

海上记忆 2015-07-13 09:26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沈轶伦
这老房子和老晒台、老窗口和老弄堂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1966年,陈村12岁。傍晚在自家晒台上洗了澡,便顺着斜坡爬到假三层的屋顶上去。夜色四合,暑气渐散,但坐在瓦片上,屁股下面还是温热。

 

从这幢位于江苏路733弄的三层楼房屋顶看出去,南面是华山路,北面是延安西路。举目四望皆是些平房和石库门房子,因无高楼遮挡,少年能一直看到天际的 霞。再过一会儿,弄堂里唯一那户有电视的人家要开电视了,陈村可以保持一个姿势一直远眺着人家的窗口,直到那荧屏跳出“再见”二字。

 

如今,是都“再见”了。这老房子和老晒台、老窗口和老弄堂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忆定盘路的兴起

 

今江苏路,在1943年前皆称忆定盘路,Edinburgh  Road。得名于苏格兰首府爱丁堡,属于上海公共租界在沪西的越界筑路。

 

所谓越界筑路,是当时外国租界的常用手法。早在1864年,当时英美租界工部局从静安寺向北扩张,越界修筑极司菲尔路(今万航渡路)至梵皇渡,随后又修建了极司菲尔后路。

 

这一新形成的三角区域比邻苏州河,依靠水路北可至真如,南可至法华镇。至20世纪初,租界工部局为振兴曹家渡地区,先后越界修建了白利南路(今长宁 路)、忆定盘路(今江苏路)、康脑脱路(今康定路)和星加坡路(今余姚路)等。其中,于1906年修建的忆定盘路是工部局越界填浜筑路而成,这条南北向马 路北起白利南路,南至海格路(今华山路),全长1649米。

 

因为比邻租界,地价又相对便宜,因此忆定盘路两边,一批洋房别墅、高级住宅兴建起 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又陆续有中央一村、月村、忆定村等住宅兴建。今外滩18号曾是麦加利银行,而麦加利银行襄理的住宅就位于今江苏路796号。但另一 方面,江苏路比邻当时有“沪西小上海”之称的曹家渡。曹家渡上林立的布厂、丝厂、翻砂厂的底层工人,周边来此贩卖营生的小生意人也多需要住所。一些房地产 商便在江苏路两边置地建房,因此这条路上新式里弄旧农民房屋相连,洋行职员的别墅与草棚陋屋相邻。

 

至解放前,今江苏路街道境内有荣丰纺织一 厂、泰利机器厂等132家工厂及手工作坊。商业集中在江苏路中段,有344家商店。到了1956年,今江苏路街道范围内有上海第七纺织机械厂、上海装卸机 械厂等工厂50家,商店及事业单位279家,昔日的忆定盘路,成为了沪西地区热闹的街面。

 

一场“攻城之战”

 

在陈村两岁时,经母亲工作的电器厂安排,一家人入住江苏路733弄这幢平房的三楼。20平方米的房间里住下一家,月租2.54元。陈村是遗腹子,上面又有3个姐姐,家人自是对他百般呵护,什么家务也不用他沾手。

 

于是他便多了许多闲暇时光,以家为圆心,陈村到处闲逛,沿着这些昔年租界当局越界修筑的路,四通八达地到处玩耍。

 

当时顺着武夷路可以去看火车通过,步行20分钟可以到静安寺、徐家汇或者中山公园任何一点。等到小伙伴们有了自行车,那只消10分钟就能骑到中山公园。 一群男孩子找到公园比邻的弄堂逃票翻墙进公园,然后在树木花丛里兴奋地大呼小叫。孩子们也会从竹篱笆上抽出一根,顶端沾上面筋,就可以去树上粘下知了来取 乐。又或者成群结队地到兴国路上,各自占领一处为挖防空洞而堆积出来的泥丘,划地为营相对“打仗”。那时候,真是满身有用不完的精力。

 

733 弄弄堂里的居民,大多是些店员、工厂工人。那时大家都没什么钱,也不看什么书。整条弄堂里,只有一户居民订有报纸。弄堂里居民区、民办小学、街道工厂混 居。陈村家楼下底楼就曾开设弄堂小学,听到楼下孩子闹得实在不像话,二楼的住户便用木棍敲击地板以示抗议。而孩子们则合力举起拖把柄敲击天花板以示回击。

 

弄堂里有一间街道工厂,名为“吉大厂”,专做拉手。“文革”期间,孩子们跑到工厂的电镀车间,问师傅讨要毛主席像章。如果工人不给,孩子们就去弄堂里, 寻出工人停放的自行车一辆辆拔掉气门芯算作报复。工人们下班后发现,自然恨得牙痒。但这生气也像是亲戚间的拌嘴,没过两日,工人们便又和弄堂里的人们和好 了。有天工厂失火,整个弄堂的人都奔走相救。连还是小孩子的陈村都取下厂里墙壁上的灭火器去抢救财产。因为用不来灭火器,最终他只是喷了前面的工人一身。

 

上个世纪60年代末,工厂买了一台电视机,在当时实数稀罕。本来是放在工厂的食堂给工人们看节目,但不知怎么居民们知道了,便都要涌来看。是夜,工厂如 遭攻城,厂房的前门后门门口皆是不断要求涌入的居民,声潮响亮,场面渐趋失控,而食堂前方,巴掌大小的英雄人物正在荧屏里慷慨激昂。

 

日后陈村在看《巴黎圣母院》中雨果写到奇迹王朝为救艾斯米拉达而强攻巴黎圣母院时,就会想到弄堂里的这个夜晚。最终,厂方让步,电视机关掉不开,谁也不看。整条弄 堂里,唯一能沾上精神文艺生活的东西,也便就此噤声。居民们散了也就散了,没人想着要去弄点别的什么看看,大家又回归了日常生活。只有陈村开始感到了没 劲。

 

风雨漫不进陋室

 

从这个弄堂向北到愚园路,就是傅雷临终的住所,而往南到华山路,是言慧珠最后的家。虽然同样生逢十年浩劫,但在陈村度过少年时代的这条弄堂里,风云未曾漫浸进日常。

 

陈村后来想想,所谓大家所向往的上海,和这弄堂里的平常人家,好似生活在平行空间。那些上海引以为傲的建筑,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上海引以为傲的那些人 物,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上海那些惊天动地的变故,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这条弄堂,在最要紧的时日后,也照旧是在涮马桶的节奏中醒来,在晴好的天气照旧能听 到卖白果的老汉歌唱,夏天的弄堂也照旧摆出牌摊和棋摊,母亲下班回家,也照旧是洗手拆了鳗鱼做圆子。大家实实惠惠地生活着,在勉力过下去的时候力求一点生 活的质量,仅此而已。

 

开始感到没劲的陈村,有意识地向朋友们借阅书籍。他借来了《斯巴达克斯》,看到了毕加索的画片,知道了伦勃朗,在磁带里 听到了贝多芬,他整夜抄写《草叶集》,后来又借到了莎翁剧本。越是阅读、越是觉得饥渴。他和朋友躲在华山路上,对着路上走过的情侣射出焰火。情侣被吓了一 跳,但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少年们偷乐不已,他们不觉得自己在捉弄人,只觉得自己是“丘比特”在射箭。

 

事易时移,少年们都长大了。周边道路上的泥丘还是好玩,树上的知了还在鸣叫,逃票去公园依旧刺激,但都不再让他们满足了。等到1971年插队离沪时,陈村已经不是那个沿着江苏路疯玩的少年了。

 

待到回沪、考大学、成为作家、因病驼背后,陈村还是独自经过江苏路的这幢房子,拍了照。那是老房子动拆迁前的一次告别。城里人是没有什么故乡的,但这条弄堂,他却视为故乡。陈村尽力直起身子,和往昔的日常岁月告别。

 

(本文转自解放日报。编辑邮箱:sha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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