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15年牢,他对五角场监狱民警说……

说法 2021-05-07 06:34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刘雪妍
出监教育是为了帮助临释人员正确定位自己、认识社会并顺利回归。

韩磊可能是监狱民警中最会讲脱口秀的,他说话不仅中气十足、节奏明快,而且“段子”接二连三:

 “有的惯偷从不上班,睡醒就去摸别人钱包:里面钱多,晚上吃肉;里面钱少,晚上喝汤;没摸着就饿一顿,被逮着就关几年。对这种人,就要在监狱培养他的劳动习惯和技能。”

 “出狱时,我都是跟他们说‘一路顺风’,从不说‘再见’。他们会把胸牌扔了,把杯子狠狠砸掉,饭碗踩扁,表示再也不吃牢饭了。但没隔多久,就和有的人‘再见’了,隔老远亲热地给我招手,我心想,我都不好意思,你怎么好意思打招呼呢?”

 “他们在里面呆久了,出去有时不适应,被叫到名字,会脱口而出‘到’;跟朋友吃饭,问的是‘几号监’,而不是几号包房;有人赖以为生的手艺是修BP机,但释放后满大街都是智能手机了;还有人又走上老路,偷了电瓶车,还推去加油站加油。”

韩磊是五角场监狱上海籍临释罪犯出监监区监区长,他管理过的服刑人员成千上万,一眼就基本能断定面前的人是不是第一次进监狱,有的服刑人员看一眼后脑勺就能叫出名字。他在监狱工作了23年,而这段“缘分”,其实早从出生时就开始了。

跟外公学到的事儿

韩磊出生在军天湖农场,第一份工作也是在军天湖监狱。他家里共有9位监狱民警,最“老资格”的要数外公。1998年刚参加工作,韩磊经常加班,回家后免不了叫苦叫累,外公一听到,就不屑地摆手“这才哪到哪儿,就喊苦了?你累了还能在办公室休息一下,我比你还小的时候,担心的都是明天能不能活着……”

外公是个老革命,祖籍山东,跟随革命队伍一路南下。老人家喜欢忆苦思甜,虽然很多故事韩磊从小耳朵都要听出茧了,但他还是喜欢外公用南北夹杂的腔调,生动讲起那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细节:有次攻山头,外公是敢死队成员,埋伏在炸药堆上,流弹从身上嗖嗖擦过,也咬牙忍着。过了几十年,他体内还有残留的弹片,后背也能看到清晰的弹痕。

上海解放后,外公又奉命去建设闽北农场和军天湖农场,“夜宿三角棚,暗点小油灯;饿了啃干粮,渴了喝溪水;衣服湿透了,拧干再穿上;脚板起泡了,挑破继续走”,这些场景,韩磊都能流畅讲述。

外公做了几十年监狱民警,退休后有人问,“你当年参加过革命,离休待遇怎么样?”老人急了:“我要什么待遇?村里和我一块参加革命的,现在只剩我一个了,活着就是最好的待遇!”

老人家不计较得到了什么,只在乎做了多少,这让韩磊受益良多。工作中,他会主动要求去监管难度大的老病残和肺结核服刑人员监房,面对特殊服刑人员,除了照章办事,还需要耐心和技巧,善于观察与倾听也很重要。

1998年大年三十,韩磊在监狱值班,春晚里播放着《相约九八》,大家心情都不错,可有一个服刑人员哭丧着脸,经询问,他说这是自己第一次离家过年,不知道爹妈年夜饭吃的什么、现在在干什么。看他感情真挚,韩磊让他给家里打了一个问候电话。这件小事,服刑人员感激了很久。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一位长刑期服刑人员身患绝症,觉得自己无法活着出狱,还拖累了家人。韩磊帮他的女儿申请了监狱的爱心助学,女儿复信后,他哭着说,这是唯一一次感觉自己为家人做了点好事;有个服刑人员性格唯我独尊,总和其他人有冲突,韩磊把他隔离起来,并为他定制了学习内容,出狱后他家人寄来锦旗,感谢韩磊的教导。

民警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帮助服刑人员更好的改造,服刑人员们意识到这一点,也会更配合管理。而能确保监房平平稳稳,也让韩磊很有成就感。

好坏并不绝对

完整地了解一个新入监服刑人员,要通过查档、观察和谈话建立初印象,再在日常的接触中慢慢调整评价。从军天湖监狱、新收犯监狱到五角场监狱,韩磊的工作单位和岗位都有过变化,经验也越来越丰富。

有一次,韩磊听到一个盗窃惯犯在破口大骂,“你就是个畜生,那是一条人命,你跑什么?应该把他送医院”。他骂的是一个交通肇事逃逸致人死亡的服刑人员,虽然吃了七八次官司,但在他眼里,生命比什么都重要。韩磊说:“他有自己的善恶逻辑,遇到有孩子溺水,他会二话不说跳下去救人,但可能顺手摸走孩子他爸的钱包。”

2008年汶川地震时,服刑人员制作救灾帐篷时,韩磊告诉他们,一个帐篷能睡16个人,每做一个,就有几家人今晚不用吹风了。大家都通宵干,没人问能拿多少分、换多少钱,结束后激动地说自己救了几百个人。

这让韩磊直观地感受到,“我们工作中不能戴着有色眼镜,要像老师对待犯了错误的学生,像医生对待生了病的病人,像父母对待不听话的孩子” 。

有人打架斗殴,但又是大孝子,因为对方推搡了自己的老母亲才动手;有人是杀人犯,但也是棚户区走出的名牌大学生,别人和父亲吵架,他推了对方一把,没成想那人摔倒就没了性命;也有80多岁的服刑人员,整日嚷着要保外就医,但孩子始终拒签保证书,因为老人多次性侵幼女,还不认罪悔罪,儿女都觉得抬不起头;有人抢劫成性,但早年父母吸毒双亡,他连户口本和出生证都没有,总是喃喃“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我根本就不存在”……

工作的时间越长,韩磊看待问题就更辩证,“有的判决书看得人咬牙切齿,但了解这个人后,又觉得其情可悯,其行可恨,没有谁生下来就是坏人,走到这一天必然有各种原因。”他有时会想,可能某些时候有人帮他们一把,就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通向自由的50米

那些在社会上欠下的课程,有时需要在监狱里补上。在韩磊眼中,监狱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培养合格的,甚至优秀的服刑人员,而是培养一个合格的,称职的社会人。出监教育就是为了帮助临释人员正确定位自己、认识社会并顺利回归。

2011年,五角场监狱被确定为全市唯一一家出监监狱,主要关押对象为全市临近刑满释放罪犯和余刑在三个月以上、一年以下的短刑期罪犯。临释罪犯管理团队的负责人就是韩磊。

他陪着很多服刑人员走过五角场监狱里最有名的“新生之路”——不同于大墙里的黑白灰色,这条路两边印着绿色的茂盛丛林,还有一些劝诫和感悟,比如“行路难,多歧路,需自律”。路的尽头是一张放大的“全家福”,服刑人员在那里扔下胸牌,正式与过去告别。

但有个外地服刑人员,服刑15年,出狱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反复说,“警官,我就回去看看,不行我还得回来”。长期封闭的监狱生活让他们长期脱离社会,对日新月异的生活感到迷茫甚至恐惧,不知该如何与自己、家人和社会相处。

对临释罪犯的管理教育是监狱面向社会的“窗口”,也是罪犯改造的最后一道“关口”。教育怎样才能有效有用,是团队成员们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一天,有个服刑人员看完电视新闻后跟韩磊抱怨:“一条新闻就十几秒钟,感兴趣的内容刚听两句就没了,看了有什么效果?你们这就是形式主义。”韩磊于是想到一个办法,统计服刑人员们感兴趣的热点,挑出关注度最高的几个话题给大家详细解读。

这就是“韩磊时事讲坛”的由来,现在已经成为了监狱的特色出监教育品牌。每个月,团队成员都聚在一起,收集资讯、整理教育内容、制作课件,为临释人员授课答疑,为他们回归社会做好认识上的储备。韩磊语言幽默,讲坛很受欢迎,服刑人员们听完后还会积极讨论、写心得感受。

除了理论上的准备,回归社会还需要真本事。五角场监狱提供了多技能的岗位培训,有面点、插花、计算机、初级车辆维护、保养维修等等,这些都是经过调查敲定的项目,选择了社会上亟需的岗位。

在正式拥抱自由前,为了减轻服刑人员回归社会的陌生感和恐惧感,出监监区还设立了“社会模拟实训基地”。这是一个情境操作平台,会定期开展模仿性训练,还原工商局、司法所、派出所等有关部门的办事窗口,并请相关的工作人员来模拟办事,帮临释服刑人员解答疑问,提供帮助。

五角场监狱从2011年开始对临释罪犯开展出监教育,2014年,韩磊向全区司法所发过函调表,做过一次回访调查。3年间,有996人从他们监区出狱,重犯率2.15%,这大大低于没有经过出监教育的人。至今,这项工作已经做了10年,“收、管、教、帮、评、访”六项工作机制也在不断完善。

他今年还想做一个访谈录,选出10年间的10位刑满释放人员,了解监狱里哪些教育对他们的帮助特别大,哪些又没有用到过,以此总结改善。

栏目主编:王海燕 文字编辑:刘雪妍 题图来源:均 五角场监狱提供 未经正式授权严禁转载本文,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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