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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岁的山西大学文学院“挑错教授”,究竟为何紧盯作家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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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向凯 2018-07-21 06:40
摘要:要守住做学问的底线。 

“法院宣判之后,我竟然收到大量祝贺短信。”白平挥着手机,哈哈大笑。
   

接受采访侃侃而谈时,这位65岁的山西大学文学院退休教授又接到3家媒体的来电。他同样的答复一再入耳:172处错误只承认18处,人们都会问这个教授到底什么水平?    

 

2012年,湖南籍作家张一一(本名张义)出书并在微博上发布“悬赏公告”:挑出一个错者即奖1001元。2017年,白平挑出172处错误,将张一一告上法庭索要17万多元赏金。今年7月9日,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宣判,白平挑出的172处错误中18处为知识性错误,以一字1001元的悬赏额判处张一一向白平支付18018元。

2012年3月25日,张一一在个人微博发布的“悬赏”广告。
   

这一回,白平胜诉了,却视之为“惨败”。
   

舆论漩涡中,评论呈现两个极端——有人说他“想傍名人炒作”,也有人说他身上透着难得的学者范儿。
   

而在白平看来,“挑错”是读书人的本分,却也不只是学术圈的事。
    
   


“悬赏门”  
   

采访地点定于晋中太谷县的一家茶馆。7月11日中午1点多,剃着平头、衣着休闲的白平出现在街口。可茶馆大门紧闭,直至找到贴在门上的电话号码才联系上老板开了门。老板说,喝茶的人太少,生意最好的是麻将馆。
   

太谷县位于太原南边约50公里,这座小县城的常住人口仅约30多万。5年前,白平退休,因家乡尚有老父老母需要照看,他便从太原回到老家。
   

待茶具摆定,这位成天跟古书打交道的退休教授,缓缓道来他的“挑错”官司。
   

白平在网络上有“挑错教授”名号,于丹、易中天、钱文忠、纪连海等一众名人,都曾是他的挑错对象。迄今因挑错影响最大的是他与作家阎崇年的那场官司,此事被人戏称为“悬赏门”。
   

2009年6月,阎崇年所校注《康熙顺天府志》出版,同年9月12日《北京晨报》在报道中提到“阎崇年也希望读者来监督,挑出一个错,奖金1000元”。此前,白平就已从书中不断挑错,往个人博客上发文章,“连篇累牍地发,就等于在折腾他”。后来在与朋友打扑克牌时,有位法律系的老师说此事可以上法院,这时白平才动了念头。
   

最终,法院终审判决:“阎崇年与到家采访记者的谈话不宜被认定为以公开方式发表的声明。记者所发表的是新闻稿件,也并非受阎崇年委托发表的悬赏声明。”
   

而张一一闯入白平的视线纯属偶然,正是因为“阎崇年”这三个字。
   

2012年,张一一出版《带三只眼看国人》。当年3月25日,他发布“悬赏”微博:凡挑出《带三只眼看国人》1个错者,即奖励1001元。这条微博最末写道:“绝不像阎崇年老头般耍无赖不认账!”
   

那到底为何要承诺“悬赏”?


此次“悬赏”官司被告、湖南籍作家张一一。   

张一一坦言:“在这个年头,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或者作家来说,市场确实不大好。要靠卖书生存比较难,确实需要一些网络化的手段,我当时是为了宣传。”
   

生于1979年的张一一是湖南湘阴人,曾出过多本著作。谈到当年写《丑陋地理志》直指各省人的“丑陋”时,他解释道:“作家都想要得到知名度和影响力。”    
    
   


“就像小学语文老师批改作业” 
   

直至今年7月13日接受采访时,张一一都没有完整看过一遍,那份详列172处错的“挑错清单”。
   

“看到前几个就看不下去了,很多都是白平主观臆断,而且我很自信,挑几处错误是正常,但一百多处是不可能的。”张一一说,“哪怕我有错,我也承担得起。有几处错误无所谓,赔个万把块钱无所谓。没想到他提出一百多处。”


“白平就像小学语文老师给学生批改作业一样,太细致了。”张一一的代理律师晏艳说,“但每个作家对语言的驾驭能力和创新能力是不同的。”
   

而在白平看来,与张一一的官司他胜券在握:公开发布的微博便是证据,他也对自己挑出的172处错误满怀信心。


庭审争议的焦点之一是如何评判白平挑出的错误。据双方律师介绍,目前国内没有专门的权威机构提供文学作品鉴定服务。因此,双方各执一词,一度陷入僵局。
   

在白平的邀请下,来自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的两名退休教授张仁和王卯根成为专家证人。但两位专家对白平挑错的意见也并非完全一致。王卯根告诉记者,主要的分歧有两方面,“一是结构助词的、地、得的使用,二是双重否定句式的使用”。


法院认可张一一提出的悬赏范围仅限知识性错误,以此将白平挑出的172处错误缩减为28处,采纳专家鉴定意见,确定其中存在错误的有18处,判处张一一向白平支付18018元。


目前双方均对法院判决结果不满,拟向法院提起上诉。
   

张一一对记者说,白平挑出的错大多他都不认同,他写作是要追求幽默的语境效果,而白平非要用禁锢的思维和老掉牙的所谓语法知识试图去限制一个年轻作家的想象力和表现力。比如,书中所写“咱湖南人心灵深处一个‘伟大不掉’的精神胜利法”,白平认为“伟大不掉”的说法是生造的,无人能懂,张一一则称这是他故意创造的幽默表达效果。    
   

不过,18处错误中,也有张一一承认的——
   

比如,书中写道“他们有的是横贯中国东部的秦岭”,但秦岭是横贯中国中部东西走向的山脉。
   
   


“挑错只是读书的衍生品”

 
“人们以为我是专门挑错的,其实挑错只是在读书过程中发现问题,只不过是一种读书附带的衍生产品。”白平说。
   

白平一直从事古代汉语教学,研究方向是校勘训诂。“不读古书入不了这个圈子。”他说,有些古书在传抄过程中遗留各种问题,有的是学者想当然的注解,古汉语研究者要去找到这些问题,就像捕捉历史森林的虫子。
   

校书如扫落叶,旋扫旋生。而找得错处,亦乐不可支。
   

白平对读书常有大段感悟,比方说他把自己比作质检员——有的人看书就是看看,他是要从中发现问题。常有学生来找他抱怨找不到论文选题,他认为这都是读书方法不对导致的。他上大学时写了20多篇论文,都是从阅读中发现的问题,进而变成论文选题。


“他能从书中嗅到问题。”岳海燕这样评价老师挑错的功夫。岳海燕是山西大学文学院教师,1995年考进山西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后来成了白平的硕士研究生。
   

实际上,就连白平的代理律师,也是因为挑错才结缘的。
   

白平写诗有个习惯,该用句号时,爱用小圆点代替。有次他收到一名网友的邮件,指出他标点符号使用的问题。白平因此结识了当时在北京合川律师事务所的王德怡,之后王德怡成了白平两起悬赏官司的代理律师。
   

白平本人欢迎挑错。退休之后,他的主要精力放在了著书和写博客上。前不久出了一本关于儒学的著作,他在博客上写道:“鄙人愿意在这里设个擂台,……你攻我守,开展对儒学问题的讨论。你有道理,我就服气。”
   

然而,尽管白平视挑错为读书人的本分,但一件学术上的事,为何要“越界”,为何要故意向社会蔓延开去并引发争议?
   

“想傍名人炒作”,“靠骂名人出名”,这些是网上对他最大的争议。就连同事们也曾经拿白平开玩笑,说万一赢了阎崇年的钱怎么办,白平总是哈哈一笑,回道:“给学生们做学问呗。”


“他从不会刻意把自己塑造成正义的形象,还经常拿这个开涮。”山西大学新闻学院副院长赵瑞锁说,只有白平周围的人才了解,在学问上的较真对白平来说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他一贯是这样。”提到白平所打的“悬赏”官司,岳海燕脱口而出。在她刚入学时就知道,白平以教学严格、治学严谨在学生之间闻名,“简而言之,不要对他挑错感到意外。他就是这样的人”。    

 


“硬骨头”    
   

白平是个怎样的人?他在山西大学名声响亮,同事和学生的评价大同小异:“硬骨头”。         
   

岳海燕说她印象最深的是白平“断腿”。


那是30多年前的事了,白平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冬夜12点,大雪过后,路面结了厚厚的冰,在骑自行车回校路上,他因避闪拖拉机而摔倒在地。爬起来时脚一沾地,顿感巨疼,他眼前突然一黑。缓一缓后,他推着自行车走,走两步疼得不行,缓一缓,再走。五六里路,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才走到。


“就是你疼你的,我走我的。后来才知道是左大腿骨折,现在里面还有这么长的钢钉。”白平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他确实是个硬骨头。”赵瑞锁曾担任山西大学文学院副院长,和白平是近30年的同事。据他介绍,白平曾是山西大学古代汉语学科带头人,“在物质上可以用淡然来形容,什么事都一笑置之,只有在学术和工作上他才较真”。


同行奉之为山西省内古汉语权威——这是王卯根告诉记者的。他自称与白平并非朋友,但都是山西省语言学会会员,平时交流仅限于学术业务。


1982年,白平从山西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他常怀念自己读书时的学风:同学们总想通宵学习,老师就每晚10点到教室里赶人,关灯锁门。白平25岁上大学,同学中最小的不到20岁,最大的30多岁,有位女学生已是4个孩子的母亲。“这些人就好像憋了一口气,想证明什么,学习劲头非常高。”
   

1995年左右,白平出任山西大学中文系(文学院前身)主管教学的副主任,着手抓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整顿学风。他从学生毕业证、学位证审核这一源头抓起,不符合条件的一律不发证,以此约束学生的到课率和考试纪律。当时中文系一年一百多名毕业生,他一刀下去,20多人没有学位证,六七人没有毕业证。不少学生找家长托关系,甚至有人到他家威胁,他都顶了回去。
   

由于白平严抓考场作弊,学生们写了一首藏头诗来调侃他:“白脸吊梢眉,平头像个贼,黑衣裹在身,心里冒坏水。”白平听后哈哈大笑,告诉学生:“你们写得不行,不够典雅。”


“事实证明,学生毕业后会回头感谢他。”赵瑞锁说。2011级文学院汉语言文字学专业学生王磊告知,白老师教授的学习方法叫“挖坑”,先花时间挖个小坑,可当萝卜窖用;继续挖这个坑,就成了水井;再把坑挖深挖大,成了水池,不仅可取水,还能养鱼;继续扩展这个坑,成了小湖,直至大湖,用途越来越多……这种学习方法实际上就是从某个专业角度出发,精雕细琢。
   

王磊研究傅山诗选,一做就是4年,“通过研究这一部古书,其他古籍整理的知识和相关著作都涉及到了”。


本科毕业后,王磊写成《傅山诗选注》,白平作序。他在序中写道:“我总向学生推介我的学习理念,可惜没人‘入我门来’。王磊是个例外,可以算是个走上学术之路的苗子了。”前不久,王磊收到安徽大学古文字学博士录取通知书。


不过,直到退休前一年,白平才评上教授。“他喜欢按着自己的性子做事,像补论文、评职称这种事他不乐意去做。”赵瑞锁说,“他始终按照本真做事,其实我们这群人挺羡慕他。”

 


“有益于完璧”

 
今年2月,白平在读杭州学者蔡国强著作《钦定词谱考正》时,记下“意见不合处”,约几百处共计两万多字。他一一整理出清单,交予素不相识的作者。二人均是古汉语行家,几封邮件往来便形成默契,遂以诗相和。


白平说,他整理清单的目的是“若日后此书重印或再版,清单可供作者参酌,则有益于完璧”。


此后,二人再无交集。“秀才之交一张纸。”白平如是说。        
   

有意思的是,白平与作家阎崇年的那场“悬赏门”官司,终审判决虽然“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但判决书中指明:“白平作为专职的文学工作者,能花费大量时间精力,认真研究古籍,虽主观上有对新闻报道的法律效力的误读,但客观上对于文学古籍研究和出版社发行工作起到了积极的监督作用。”
   

大多数时候,白平并不把挑错视为学术圈的事,“我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就是想通过挑错搅动社会风气”。
   

与他有类似想法的不在少数。今年3月,一篇名为《我在西安博物院发现了几处错误》的网文引发众多文物爱好者热议。西安博物院迅速表态:网友在文中反映问题属实,在立即整改之外,博物院邀请社会各界监督批评,“以后谁再发现类似错误,有奖励!”
   

2015年9月,国务院办公厅牵头在中国政府网开设“我为政府网站找错”监督举报平台,欢迎“大家来找茬”。根据国务院办公厅政府信息与政务公开办公室公布的2018年第一季度全国政府网站抽查情况通报,政府网站相比去年精简了一半,对不合格政府网站责任单位和人员的问责力度进一步加大,该平台成为网民深度、持续参与政府网站建设的重要渠道。               
   

不可避免的犯错现象和恰当的纠偏机制共存相衡,才是最佳状态——这是白平的观点。
   

“悬赏门”官司沸沸扬扬,至今仍能在网上找到大量报道,还有数篇专门以此案为研究对象的法学论文。“我在博客上发一篇文章起不到任何影响,打官司才有社会影响,实现干预社会风气的目的。”白平说,就好像你做错了一件事我坐在家里把你骂了一顿,这管什么用?打官司是把你拉到大街上,对着一堆人骂了一阵。

  
在采访中,白平数次以“外儒内道”来总结自己的精神结构。他自称是个好事者,能管得了的事都管,该负责的事都负责,但内心则不在乎结果,只在乎过程。
   

他经常拿他喜欢打的扑克来比喻,虽是游戏,但他在很认真地做游戏,每一张牌都认真出,输赢并不在意。“现在来看张一一这场官司,明知上诉赢的几率小,但我现在扮演的是这个角色,就必须把这个戏唱完,就好比手里拿了一把烂牌,难道就不打了吗?”


“说到底就是我要快乐,而我的快乐就是守住我做学问人的底线。”赵瑞锁这样评价这位老同事。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受访者供图 图片编辑:苏唯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内文图:王德怡供图、向凯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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