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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上最适合雨天读的诗,1000年来都说是写给爱人听的,真相让人对李商隐大跌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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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王志清 2018-07-14 09:20
摘要:这首传诵甚广的李商隐爱情诗经典,居然不是写给爱人的

《夜雨寄北》是“寄妻”诗,这纯粹属于“误读”。然而,此诗就一直在这样“误读”着。原因很简单,因为古人这么说了。

 

古人这么说的,千百年沿袭,不敢怀疑,不能怀疑,几乎所有的注本都这么说,所有的研究都这么认,所有的课堂都这么讲。包括笔者本人,原先也是这么认识的。

 

削足适履之嫌

 

非常显见的事实,此诗并非“寄妻”,古人为了牵强“寄妻”说,于是改题目,于是改时间。

 

改题目,即将“北”改为“内”。改题目的是宋人洪迈,他为了使自己的“寄妻”误读让人信服,在《万首唐人绝句》里竟将该诗题目改为《夜雨寄内》。此改遭到此后几乎所有人的反对。著名李商隐学者叶葱奇就直接批评说:“‘寄北’,《万首唐人绝句》作‘寄内’,乃宋·洪迈臆改。商隐寄家诗,概不显标于题。”(《李商隐诗集疏注》)似乎也是宋人,开始了“寄妻”说。

 

改时间,即将写作时间提前四年多。改时间的是清人冯浩,他与张采田均认为李商隐于大中二年(848)有过巴蜀之游,寄北诗亦写于其间。冯浩考证说,大中二年商隐在桂州郑亚幕,是年春亚贬,“义山即由水程历长沙、荆门”,于次年回到长安。其间“有徘徊江汉、往来巴蜀之程焉”。于是,冯注曰:“语浅情深,是寄内也。然集中寄内诗皆不明标题,当仍作‘寄北’。此时义山于巴蜀间兼有水陆之程,玩诸诗自见,但无可细分确指。”冯氏说法,为历史学家岑仲勉、陈寅恪所反驳,岑仲勉《玉谿生年谱会笺平质》中指出所谓巴蜀之程并不存在。刘学锴、余恕诚也认为“此说之谬显然”。他们也提出了“寄友”说,认为:“此诗情味,显系长期留滞,归期无日之况,与客途稍作羁留者有别。……当是梓幕思归寄酬京华友人之作,确年不可考,约在梓幕后期。”(《李商隐诗歌集解》)既然在时间上就没有这个写作的可能,为什么思维还要定势在“寄妻”上呢?其中有一个非常滑稽的理由,据说是因为此诗写得婉转缠绵而思念深切,且又因“不标明题目”,也就判断为“寄妻”诗了。

 

其实,《夜雨寄北》怎么读怎么也不像是“寄妻”的。清人吴乔在《围炉诗话》说:“唐人诗被宋人说坏,被明人学坏,不知比兴而说诗,开口便错。”他这是就读李商隐诗而言的。李商隐的诗擅用比兴,幽微含蓄,隐晦曲折,寄托甚深,他是很不情愿将诗写得浅直晓白的。从主观上说,李商隐“刻意”为诗,很少率笔成咏,不会轻易出语;从客观上说,其诗言辞闪烁,讳莫如深,晦涩朦胧,叫人颇费猜疑,真个是“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元好问《论诗绝句》)。叶燮《原诗》就说:“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而如果我们真要将其读作“寄妻”诗了,那么也就大大地弱化了此诗的艺术含量,也大大地简单化了李商隐其人。从其诗题“寄北”看,故意不明对象指向,存心让人费思量。既然是寄人,为什么不明言寄谁呢?擅长典故、深于象征暗示的李商隐,其所寄对象用“北”代,肯定有所深意。结合诗意看,诗人似有什么隐情不好出口,或有什么欲求不便直说,反正是让人感到他对此寄的期望值很高,而其期待也特别强烈。那么,此寄是谁呢?

 

他们到底啥关系

 

巴山夜话,李商隐所迫切需要与之“夜话”的那个“君”是谁呢?我们以为,最有可能是令狐绹。

 

令狐绹何许人?这也是个被“妖魔化”的人,臭名几与李林甫同。史称李商隐深受令狐绹打压。《旧唐书•文苑传•李商隐》说:“(绹)以商隐背恩,尤恶其无行”。《新唐书•文艺传•李商隐》则说:“绹以为忘家恩,放利偷合”。这真是一桩千古冤假错案。事实上令狐绹帮李商隐曾几出援手。商隐登进士第,靠令狐绹之力,这在《新唐书》中就有明确记载:“开成二年,高锴知贡举,令狐绹雅善锴,奖誉甚力,故擢进士第。”这在商隐《与陶进士书》等诗文中也有自述。商隐还因令狐绹的关系,曾在长安任京兆府掾曹、太学博士等职。李商隐执著仕进,三次离家远游而依人作幕:大中元年至二年(847—848)在桂林郑亚幕;大中三年至五年(849—851)春在徐州卢弘止幕;大中五年冬至十年(851—856)春在梓州柳仲郢幕。后人评价说他“始终只被视作一个文牍之才”。那么,李商隐应该是个什么才呢?给他个什么职级的官才算是没打压他呢?文学史家苏雪林早就在《玉溪诗谜》里抱不平地说:“照《唐书》的意思,令狐做了宰相,非提拔义山至节度使不可,然则严武和杜子美也是两代交情,为什么也没有大好处给他呢?”

 

令狐绹之父令狐楚,出将入相,亦为天下文宗,董乃斌《锦瑟哀弦:李商隐传》里说,令狐楚“是个饱经宦海风波、富有政治经验、很有知人之智的老人”。自大和三年(829)商隐入天平幕而从为巡官始,这个老人就视商隐如亲出,可谓恩德备至,“岁给资装”,且“令与诸子游”,精心调教,亲授其官样文章之要诀。李商隐《谢书》:“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对令狐楚确也充满了感激之深情。商隐在令狐家自由进出,与令狐家公子们结交优游,攻读食宿,这种关系一直维持到开成二年(837),商隐在参与料理令狐楚的丧事后不久,“就婚王氏,入泾原幕”。董乃斌认为,在令狐身边的日子里,“李商隐和老二令狐绹关系更好、更谈得来一些”。苏雪林甚至指出:“根据这些诗,我们知道义山结婚王茂元家后,和令狐绹常相酬唱,义山还常住在令狐家里,两人交情并没有决裂。”

 

李商隐一生,用于交际的诗作,写给令狐绹的最多,如《酬别令狐补阙》《酬令狐郎中见寄》《寄令狐郎中》《寄令狐学士》《梦令狐学士》《令狐舍人说昨夜西掖玩月因戏赠》《和令狐八戏题二首》《令狐八拾遗绹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赠子直花下》、《子直晋昌李花》《宿晋昌亭闻惊禽》《晋昌晚归马上赠》等等,在诗的题目上赫然标明是寄赠令狐绹的,就不下二十首,还不包括题目上没有标明而其实也是寄令狐的诗。而其上令狐绹的文则有《上令狐相公状》、《上兵部相公(绹)启》、《为令狐博士绪补阙绹谢宣祭表》等十余篇。只要一读李商隐写给令狐绹的诗,其打压的结论则不攻自破矣。而从李商隐的这些寄赠诗的基本内容看,二者既是朋友关系,又是府主与幕僚的关系,还是重臣与下僚的关系,但是,最本质的关系是朋友关系,而且是关系不一般的朋友关系。叶葱奇就说过:“商隐与令狐绹唱酬诗,十九含有希冀汲引推荐之意”(《李商隐诗集疏注》)。

 

李商隐早在写于开成五年(840年)的五排《酬别令狐补阙》里就这样咏道:“惜别夏仍半,回途秋已期。那修直谏草,更赋赠行诗。锦段知无报,青萍肯见疑。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警露鹤辞侣,吸风蝉抱枝。弹冠如不问,又到扫门时。”令狐绹时为左补阙,李商隐就这么“要挟”,以“扫门”相逼,“弹冠如不问,又到扫门时”,意思是如果你再不援我,我也就以魏勃见齐相曹参的方式,而早晚扫你家门了。李商隐能够对令狐绹以这种“娇嗔”口吻,可见他们的关系绝非一般。

 

李商隐还有一首叫《九日》的诗,写于宣宗大中三年,时郑亚贬循州刺史,李德裕贬崖州司户参军,商隐自南郡归,而令狐绹时拜中书舍人,又拜御史中丞。《九日》云:“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尊前有所思。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篱。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唐摭言》本事诗记:“重阳日义山谒不见,因以一篇纪于屏风而去。”意思是李商隐没有见到令狐绹便发脾气了,于诗中自比“楚客”,不避其家讳而大犯,且将这首诗题于令狐家厅壁之上。孙光宪撰《北梦琐言》卷七也载:“相国睹之,惭怅而已,乃扃闭此厅,终身不处也。”我们宁可以为这不是李商隐的诗,如果真是商隐诗,那么骂他“背恩”“无行”就没有错了,同时也说明令狐绹宽容之极,大度之至。我们这么展开来说,意在以正视听,客观看待李商隐、令狐绹其人,客观评价二人关系,进而正确解读李商隐的诗。

 

以诗论诗的细读

 

艾略特认为:“诚实的批评与敏锐的鉴赏不应该着眼于诗人,而应该着眼于诗篇。”诗的背景材料固然很重要,而只有在作品中实现的意图才是作者的真正意图。李商隐存诗五百九十余首,七绝一百九十二首,占总数三分之一。七绝诗的总量在唐诗大家中也仅次于白居易。纪昀《玉溪生诗说》卷上评《夜雨寄北》:“作不尽语,不免有做作态,此诗含蓄不露,却只似一气说完,故为高唱。”即此诗所以为“高唱”,就是因为它看起来浅直明朗,而实际上意远韵长,是为“含蓄不露”也。诗作于一个秋雨之夜,写的是一个秋雨之夜的特定思绪,感情深挚绵邈而玩味不尽。诗云: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诗以答问开篇,跌宕有致而引人入胜。读懂这个“君”,是读懂全诗的关键。“君”为何人?自然不是其妻,其妻王氏死于大中五年,死于商隐赴川前。即便是其妻未死,商隐寄妻诗也不用“君”呼。唐诗中用“君”无数,而用于称“妻”、称女子的仅是几特例,譬如“半缘修道半缘君”。近世也有人说“君”为温庭筠。李商隐在徐州幕时,温庭筠寄诗云:“寒蛩乍响催机杼,旅雁初来忆弟兄”(《秋日旅舍寄义山李侍御》)。李商隐在川幕,也有三首诗寄赠温。然玩寄北之诗意,非寄温也。温庭筠绝不是李商隐亟不可待、急不可耐地要与之沟通的那个人。我们以为,诗里的这个“君”,须有三个条件要素:一是能够让其返北而结束其漂泊之命运者;二是与其曾有过甚密之过从的经历者;三是能够让其“撒娇”且容其倾倒苦水者。而这个“君”非令狐绹莫属也。

 

史载,李商隐于大中五年(851)冬随柳仲郢入蜀,到大中十年(856)春返长安,此诗约写于其间的后半期。叶葱奇《年谱》曰:“商隐于徐州府罢入朝,复以文章干令狐绹,补太学博士(正六品上阶)。妻王氏卒。会柳仲郢镇东蜀,辟为节度书记,十月得见,改判上军检校工部郎中(从五品上阶)。冬差赴西川推狱。(《旧唐书·本传》、《樊南乙集序》……)”也就是说,入蜀作幕,不是令狐绹将他发配过去的,而是李商隐自己积极争取去的,因为其官品可从正六品上阶升至从五品上阶。这个仕途急切功利的人,就曾怀有“欲回天地”的高远报负。然而,入蜀之一去而旷日持久,其间荒远孤独的苦况,却是他始料未及的。玩诗意,肯定是他不止一次地寄书令狐绹。此诗之开篇,既有“君问”之欣喜,又有“未有期”之感喟。几年前他在徐州幕时尚有“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赠四同舍》)之踌躇满志,入川后便是“三年苦雾巴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初起》)之哀怨悲切也。

 

紧承“问”字,诗凝练出一个凄苦孤独的意象:“巴山夜雨涨秋池”。独在巴山,时已深秋,且为孤夜,更兼淫雨,池水猛涨,此情此境凄惨无比,刻骨铭心,逼人涕下。此句中情感异常丰富,既悲且怨,甚至是愤懑与绝望,显然不是由于夫妻分离而感到的痛苦,仿佛于刘禹锡“二十三年弃置身”的慨叹。

 

“何当共剪西窗烛”句,最见其宛转变化之工夫,超越时空,将眼前跳接未来,以巴山对接北方,而示现出重逢故人的乐景欢情。“何当”二字,意谓“什么时候”或“怎么能够”,既含“未有期”的不可料定的惆怅,更多的是充满了“却话”的期待,凸显了诗人朝思暮想而重获知遇的内心梦幻。诗人非常巧妙地用“西窗”拉近了彼此距离,用青少年的回忆来打动对方,而使对方也动情于往昔的交往。“西”在古代,多与客有关,古人尊称家庭教师为“西宾”“西席”。舍房之西侧房间,即西厢或西窗,一般是书房,安置家庭教书先生,或给客人住。另,“西窗”之“窗”字,又常常连词为“窗友”、“同窗”等,更可说明《夜雨寄北》用“西窗”所要表现的正是一种会友的内容。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长安,在西窗下我们一边剪烛一边谈心。他怨不得令狐绹,但是,他很想找他深谈,倾倒在蜀期间那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得完的苦楚,以赢得令狐同情。

 

应该说,《夜雨寄北》中的“西窗”还不是什么典故。“西窗”意象此前出现不多,陶潜诗中有“南窗”“北窗”与“东窗”,就唯独没有“西窗”。杜甫《绝句》的“窗含西岭千秋雪”,理当是临西窗而观吧?白居易诗中倒是多次出现“西窗”的意象,如《对琴酒》云:“西窗明且暖,晚坐卷书帷”;又如《禁中闻蛩》云:“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再如《听弹古渌水琴曲名》云:“闻君古渌水,使我心和平。欲识慢流意,为听疏泛声。西窗竹阴下,竟日有余清”。西窗是个读书弹琴的所在,诗人西窗独坐,西窗听虫,西窗栖阴,诗中的“西窗”似乎看不出什么爱情的信息,而只是一种审美,表现一种闲趣,作为一种表现高雅韵味的诗意象。《夜雨寄北》之后,“西窗”在诗词中频繁出现,“西窗”美的内涵和意蕴已经极其丰富:西窗映雪,西窗听雨,西窗满月,西窗遐思,西窗忆昔,西窗梦断,西窗夕照,“西窗”定格成了一种诗化美境。西窗,是窗而非窗,已经成为一种审美符号,成为一种诗禅兼生的化境,成为一种能够唤起人们亲切好感的诗歌语言。

 

李商隐的诗是隐喻性的,“西窗”成为了一种象喻,“巴山夜雨”也成为了一种象喻。诗的第四句再次出现“巴山夜雨”,眼前之情境而作日后之怀想,强化了巴山之苦况。结合前述,此意尤深,此话甚妙。不晓得哪一天能返长安而相对夜谈,我一定要追述今夜作客巴山的苦况。那“巴山夜雨”之苦,可是刻骨铭心的苦啊!诗人渴念知遇之情尽出矣,满怀希望而又害怕失望,非常虔诚地投寄,也非常急迫地期待,这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孤独无依,孤单无助的形象。宋葛立方《韵语阳秋》评云:“绹之忘商隐,是不能念亲;商隐之望绹,是不能揆己也。”因此,这也是此诗最感人至深的地方。

 

俞陛云《诗境浅说》里评点寄北诗:“清空如话,一气循环,绝句中最为擅胜。诗本寄友,如闻娓娓清谈,深情弥见。”俞先生也以为此诗寄友,然没有说寄谁,也没有说所寄何以不署名。古人赠诗友人都会署上友人名号,这是礼法规矩,也是常识。因此,这就不是一般性的寄友,也不是寄一般性的友。《夜雨寄北》乃“风调”“含蓄”的象喻之作,似为弃臣与闺怨的写法。诗中所写的,不是一般的两情关系,而是一种特殊的渴望,一种重归于好的渴望,一种情感沟通的渴望,一种改变现状的渴望。

 

文本细读,且结合商隐身世经历,我们认为寄令狐绹的可能性最大。


作者为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

主编:王多

栏目主编:王多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徐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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