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的崔阳垂头坐在粉色的未成年人讯问室沙发上，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不久前，他刚刚迈入大学校门，憧憬着美好新生活，但从老家淮安来的警察突然出现，没收了他的电脑，说要带他回去一趟。

直到讯问时，这位少年黑客才想起高中时为了炫技而入侵某网站后台，下载13万条个人信息后上传QQ群的事——这意味着他触犯了刑法中的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若是成年人，依照法律应当被判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

在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未成年人违法犯罪的案件并不多，一年约有几十件，但该区检察院未成年人检察科科长赵学刚梳理近4年案件发现，很多孩子的名字是重复的，“究其原因，是他们未满18周岁，法律即使做出处罚决定也大都不予执行。后续教育一旦不到位，就容易再犯”。
   

与发达地区未成年人犯罪多见于流动人口不同，留守儿童带来的问题在当地更为突出。淮阴区检察院去年4月启动对涉罚少年的帮教工作，包括被行政处罚、被不起诉、附条件不起诉以及判处管制、宣告缓刑、假释、暂予监外执行的涉罪未成年人。检察院没有把他们关进看守所、在档案记上一笔，而是通过社会化跟踪帮教的方式，让他们重回正轨。
   

这种专门针对未成年人的检察制度最早诞生于1986年，以上海长宁区检察院在起诉科设置了全国第一个“少年起诉组”为标志。此后，各地检察机关不断创新做法：四川省资阳市检察机关推动建立“高危未成年人数据信息库”，纳入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信息平台；河南省郑州市管城区检察院建立“未成年人帮教在线平台”，开启远程帮教新模式……
   

去年11月，淮阴区检察院被中国刑事诉讼法学研究会少年司法专业委员会确定为江苏省首家预防未成年人违法犯罪研究基地，检察长周飞为这项工作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彩虹少年”关爱工程，“人生总要经历风雨才见彩虹，我们不想给这些孩子贴上‘不良少年’的标签，而希望帮助他们搭建起人生的‘彩虹桥’”。
   

“这辈子怕是完了。”崔阳绝望之际，检察官对他说：“不，你还有一次机会。”

失足的天才

“黑客（Hacker）”，原指用斧头砍柴的工人。在1960年代，这个词汇被引入计算机圈。在黑客的世界中，“黑帽子”和“白帽子”的称呼代表两种对立的角色——以网络信息牟利的恶棍和保护网络安全的英雄。这种说法始于美国早期西部片以白帽和黑帽区分正邪。

崔阳和黑客技术结缘纯属偶然。2010年，刚上初一的他无意看到中美黑客大战的新闻，对黑客技术产生好奇。兴趣驱动下，所有学习都是自发的。他买了书，下载了视频，琢磨黑客高手的技术总结和攻略。

他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村人，做些小生意，经济状况尚可，但没有太多时间和孩子沟通。虽然对电脑一窍不通，但他们知道崔阳学习黑客技术之后非常反感，认为这是不务正业。

崔阳只能偷偷学习，享受沉浸在代码里不断尝试和突破的感觉。“不是安全圈（指信息安全爱好者的圈子）的人很难感受到这一点。”他说，每当找到漏洞，就有一种成就感。
   

因为领悟速度快，他花了一年就发现侵入别人的系统不再是难事，破解防御较差的站点只需几分钟。“找到网站漏洞的时候，我一般也不侵入，有时还会帮助小网站修改网页、堵塞漏洞。”

“我比较外向，喜欢热闹。”崔阳觉得自己跟很多黑客不太一样。读初二时，他建立一个QQ群，目的是为黑客们提供技术交流平台。群里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网络安全技术爱好者，氛围活跃。

2015年8月，有人在群里说起怎么窃取后台数据，崔阳想也没想就将自己从网络下载的文件上传到群里与大家分享。文件中包含了13万条公民身份证号、手机号等个人信息。“当时这么做只是为了提升知名度，并没有其他想法。”崔阳根本没有意识到已经违法。

“未成年人违法犯罪有内外两重因素。首先，人在青春期时往往心智不成熟，容易冲动和逆反，法律意识淡薄；其次，家长对孩子的影响才是最大的，而涉罚少年的家庭监管往往缺失。”赵学刚认为。

QQ群是完全开放的，很快吸引了更多人加入，人数超过三位数。众人都很好奇他到底用了什么技巧。只有崔阳自己清楚，高超技术并不全靠天赋，他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连续4年里，他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即使面临高考也未放弃钻研黑客技术。就在高考的前3天，他依旧每天研究到凌晨。崔阳的书被父母撕掉了不知多少本，心平气和的沟通几乎没有。

填报志愿时，崔阳毫不犹豫选择了网络安全专业。那时，他已有6年学习基础。 “我的人生目标很简单，就是能凭借技术养活自己，让爸妈和下一代都过上好日子。”崔阳坦言。

他不知道，其实自己已被警方盯上很久。早在2016年初，就有人举报他非法上传公民信息。警方考虑到他正面临高考，决定暂缓。“如果当即抓捕，很可能毁掉他的一生。”一位办案人员告诉记者，经仔细斟酌，他们决定等到崔阳完成高校学籍注册手续。

就这样，崔阳浑然不觉过完高中阶段的最后一个暑假，2016年8月如愿以偿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直到他在学校里安顿好，身着便服的警察才出现在宿舍门口。

为顾及崔阳的学习和成长，公安机关对其予以取保候审。2017年8月，淮安市公安局淮阴分局才以崔阳涉嫌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向区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得知此事后，崔阳的父母感觉天都塌了。

“黑帽”变“白帽”   

检察官唐新宇定期去学校和崔阳谈心。 由淮安市淮阴区检察院 供图
 

“他和以牟利为目的犯罪分子性质不一样。我们后来发现，当时QQ群里有人索要这种文件，他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误入歧途。”承办案件的检察官唐新宇走访了崔阳的父母、同学、朋友和老师，发现周围的人对他评价都是性格开朗、乐于助人、计算机天赋极高、爱学习、能钻研，并无不良记录。

因此，检察院认为完全可以在法律范围内挽救这个人生才刚起步的天才少年。赵学刚说：“未成年人犯罪有特殊性，我们需要聚焦孩子本身而非犯罪行为，最终希望他们重返社会，做个知法守法、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他们赴上海的长宁区、青浦区、黄浦区学习借鉴，核心理念就是把孩子放到社会环境里矫正。

第一次接受讯问时，崔阳面色苍白，一直低着头，不问不答。唐新宇特地联系心理辅导老师和专职司法社工，为他疏导减压，同时讲解法律法规，让其重新审视自己的犯罪行为。

唐新宇告诉他，因为犯罪时他未满18岁，检察院可以附条件不起诉，但是需要设置一年的考察期。崔阳起初难以置信，说：“已经这样了，我愿意接受处理……”唐新宇耐心鼓励：“以前的事已经发生无法挽救，但未来怎么样，取决于你自己。”

崔阳下定决心：抓紧时间，好好表现。母亲也表示愿意承担监管职责，放下手头的生意到学校陪读。司法局认为，崔阳具备帮教转化的条件，同意纳入“彩虹少年”名单。

重回校园后，崔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来《网络安全法》和《刑法》翻看，这才发现原来中学时随意进入他人后台胡乱修改的行为都是违法的。为更好地帮助崔阳纠正错误，唐新宇请其班主任张晖作为跟踪帮教者，定期反馈孩子近况。

中国刑事诉讼法学研究会少年司法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北京师范大学刑事法律科学研究院教授宋英辉参与了“彩虹少年”的指导工作。他说，这项工作的最大意义就在于完善了涉罚未成年人的后续跟踪帮教，然而这一环节在国内许多地区仍然缺失。

“按照目前法律规定，未成年人的治安违法行为一般不处罚。治安处罚最重的拘留也就是15天，如果仅仅关15天，孩子认识不到做了错事应该承担责任，反而留下案底，回归社会更加麻烦。”宋英辉曾在全国4所不同地域、较大规模的未成年犯管教所调查，结果显示97%的未成年犯都曾有过不良行为或轻微违法，但当初的心理、行为问题一直没有解决。

唐新宇每个月都给张晖打电话。张晖告知，崔阳回校后每天都“发疯般地学习”，还主动帮助学校信息中心修复漏洞。“之前是入侵，现在是反入侵，运用之前攻击的手法及思维去做漏洞修复，感觉更加得心应手。”崔阳说。

现今的他，如果发现网站漏洞，会先发邮件通知涉事单位，必要时再协助技术人员修补；如果有人请他破解计算机安全系统，他会首先询问清楚对方身份、破解目的、有无向当地公安机关审批报备，并向唐新宇汇报，超出底线的事情绝不再做。
   

半年间，崔阳在国家信息安全漏洞共享平台官方网站“白帽子原创积分排名”始终保持全国前五名，还带领同宿舍其他4位同学一起加入。5人共获得国家信息安全网络平台颁发的原创漏洞证明100多张，其中崔阳获得80多张。“虽然没有报酬，但可以锻炼技术能力，更重要的是帮国家单位寻找未知漏洞，提前预警境外攻击，非常有意义。”崔阳很自豪。

2017年暑假期间，崔阳在某网络安全公司实习，恰好安徽警方侦查一起网络传销案，公司邀请他参与办案。在检察机关允许下，崔阳积极协助，花了两天就顺利进入传销组织内部信息系统，成功导出170多万条注册信息，提供了关键线索。

今年初，他代表学校参加全省大学生信息安全评估和管理大赛，名列前茅，挺进国家赛。此外，他主动参加国家倡导的创新活动，申报校级、省级创新大赛项目各一项，还被推荐为校年度风云人物。

鉴于他各方面表现突出，淮阴区检察院于去年12月12日依法对崔阳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决定。截至今年2月，“彩虹少年”工程帮教近55名未成年人，无一再犯。

永远的秘密

崔阳尚未毕业，就已被好几家网络信息公司抛出年薪20余万元的橄榄枝。

但经历了上次和警方的合作，崔阳不想接受任何企业的聘请，而打算进入公安系统或者安全机构，为国效力。“万一政审被刷，我就自己单干，专门为警方或其他国家机关提供技术支持。”崔阳担心会因为“前科”与理想擦肩而过。

实际上，这段“黑历史”并没有进入崔阳的档案，而将永久封存，只要他不再犯罪。“依照我国刑事诉讼法，我们不会对外公开未成年期间的任何犯罪记录。”唐新宇说。据最高人民检察院发布的未成年人检察工作数据，从2013年至2015年，全国检察机关共开展社会调查6万余人，决定附条件不起诉1.1万余人，进行犯罪记录封存12万余人。

即使在联系张晖跟踪帮教时，唐新宇也没有泄露崔阳的秘密。为了不惊动校方，检察院当时派的是民用车，检察官穿的是便装。“当时他很疑惑，问我孩子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我说没有问题，因为他技术不错，我们正好在办案中会接触。”后来，唐新宇才试探着告诉了张晖，但要求其不向学校汇报，以防孩子被开除，张晖赞成。

“彩虹少年”工程初期为“1+2”模式，意为在对情节较轻的涉罚少年不批捕、不起诉的同时，落实一位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老同志和一位青年志愿者结对帮教。后来妇联、教育局、民政等更多单位加入，“1+2”扩张为“1+7”，参与的心理咨询师、司法人员、志愿者等逾千人，但保护孩子隐私始终是每个人严格遵守的一条。

淮安市淮阴区检察院为未成年人设置专门的讯问室。 殷梦昊 摄

“未成年人的信息保护非常重要。”宋英辉强调，“一旦他们的违法犯罪经历暴露，很可能遭受歧视；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会加强这种负面的心理暗示，不利于回归社会。”

为尽量减少社会知晓面，检察院有时甚至不告诉当事人本身。“我们安排的帮教人员往往是孩子认识的，会经常与孩子联系，对他关心爱护，开展公益活动、法制学习，不让他们觉得被社会抛弃，而让他们在‘润物细无声’中改变。”赵学刚说，“彩虹少年”工程充分调动了现有的社会资源，根据孩子居住地悄悄安排联系人，一般来说孩子都不会意识到被帮教。
   

一直以来，崔阳的偶像都是国内知名的“白帽子”、现任阿里巴巴集团高级安全专家的“猪猪侠”。“他思维独特，并且能够将所想全部用代码实现。我希望也成为像他一样守护好人们隐私的黑客。”眼下，崔阳的梦想正在照进现实。

除了崔阳，更多孩子正在以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重获新生。一位留守少年曾在4年前盗窃，在老师、家长、司法机关的合力关怀教育下，没有再违法犯罪，每次再有人喊他作案都会主动汇报，后来学了理发手艺，现已自立门户。

淮安师范学院法学院学生丁羽是一名青年志愿者，她帮扶的一位初中生不再打架斗殴，有了法律意识，也对未来有了规划。让她印象颇深的是，和帮扶对象第一次在检察院见面时，孩子很有礼貌，会主动帮忙端茶倒水。“跟我想象中的并不一样。这些彩虹少年本质不坏，只是缺乏好的引导。”

他们口中的“彩虹少年”，记者自始至终没有见到一位，也不知其真实姓名。和崔阳的交流是通过文字，“传话员”则是唐新宇，正是为了不泄露崔阳的真实身份。

和当年张狂炫技的少年黑客相比，崔阳已谦逊许多。他在给记者的文字答复中称，“现在的水平还是很菜”。实际上他已精通几种计算机语言，无需借助别人的工具就可以独立开发复杂功能，水平远超同龄人，是名副其实的顶级白客。

“我要感谢所有人，没有因为当年的过错瞧不起我、放弃我。现在，我想用技术多为社会做些好事。”崔阳最后写道，“因为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文中崔阳、张晖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