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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追赶交通肇事逃逸者案”最新困局:是见义勇为,却无见义勇为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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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张凌云 2018-05-23 06:01
摘要: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是否还会出头?朱振彪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朱振彪已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询问见义勇为申报的进展。
   

翻阅《河北省奖励和保护见义勇为条例》,其中提到,“在收到申报材料之日起六十日内,提出拟确认的意见”。如今,六十日早已过去。“评不上也罢,但有个书面材料也好。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结果就好。”朱振彪说。


2017年1月9日,河北省唐山市曹妃甸区一起“追赶交通肇事逃逸者案”一度引发热议:摩托车司机张永焕在撞倒张雨来后肇事逃逸,目击者朱振彪追赶,而在两人一前一后行至迁曹铁路火车道时,张永焕走上铁轨,遭火车撞击身亡。


此后,朱振彪被死者家属告上法庭。一时间,该不该追、追到何种程度,成为讨论焦点。而案件最终判定朱振彪的行为不违法,且属于见义勇为。


在今年的两会中,这个曾备受公众关注的“追赶交通肇事逃逸者案”,被当作中国审判机关法制理念升级的案例,呈现在最高人民法院工作报告中。“让维护法律和公共利益的行为受到鼓励,让见义勇为者敢为,以公正裁判树立行为规则,引领社会风尚。”这是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周强给予案件的评价。


案件尘埃落定,而追与逃之间,三个家庭的纷争和困局,并没有那么容易走出。

 


追与逃之间

 

在被起诉之前,朱振彪未曾对自己的行为产生过一丝怀疑。
   

1月的唐山,气温低至零下,村里的积雪尚未消融,路边堆满了干枯的树枝。曹妃甸区以东、滦南县以南的古柳线县道,车辆稀疏,百来米也难觅人影。驾驶着红色摩托车的张永焕突然将车把向左一别,一旁相向行驶的张雨来被甩飞出去,头部着地。
   

目击肇事者撞倒人就跑的那一瞬,朱振彪的第一反应是“有点懵”。几秒钟后,“我看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心想大概是不行了”。原本驾车准备去朋友家的朱振彪决定:追。


“我挂上档,开始按喇叭。”朱振彪拿起手机录像,并打电话报警,“警察让我注意自身安全,随时报告自身位置。”根据事后唐山市曹妃甸公安局柳赞边防派出所和交通警察支队给出的证明,在这期间,朱振彪曾多次报警。


“这个人怼死了人逃跑呢,这个骑摩托的人怼了人逃跑呢!”在朱振彪提供的视频里,短短几分钟,这句话他反复扯着嗓子喊了十余次。


如今回忆追逐张永焕的过程,朱振彪仍清晰记得,“他回过头看我,绕着村子跑了两圈,转了6次弯,想要甩掉我”。村庄的小路明显不利于朱振彪的越野车行驶,张永焕在村里绕行后,又拐至古柳线。


拐弯后没多久,朱振彪的视频里,第一次清楚地录下了张永焕的脸——他看向朱振彪,皱着眉头。


在追出16公里后,路边的唐海交通局路政工作人员拉响警灯,开始跟着朱振彪一起追张永焕。而当路政人员即将超过张永焕之际,他拐进了路边的西梁各庄村。弃车的张永焕跑进一户人家,再出来时,手里提了一把菜刀。


曾摔倒在地的张永焕,走上滦海公路后,冲朱振彪喊着:“你别追我了啊!你再追,来车我撞死噢!”张永焕的声音,渐渐被掩盖于往来的汽车声中。


张永焕甚至一度冲向路上的面包车,起身后又继续向南走。朱振彪追于其后,一路小跑,喘着粗气,劝张永焕将刀扔了。追逐过程中,张永焕曾有两次拿着刀往回走,朱振彪因为恐惧而不敢前行,即使自己曾经在当兵时练过擒拿格斗。


多年前,朱振彪在云南做过两年武警,正因如此,他曾想过向警方请求授权,制服张永焕。“我在报警时向警方申请给我制服他的权力,但警方的回复依旧是保护好自身安全,随时报告位置。”


在朱振彪和路政人员又一次报警时,张永焕翻过围栏,爬上铁路轨道。


朱振彪也不顾路政人员的劝阻翻过围栏,拄着一根木棍,跟在张永焕身后喊:“你有家人,别走了,赶紧该咋整咋整就中了……一会儿你们家都知道了,还要惦着你……”他仍未放弃劝张永焕自首。


由于气温过低,兼之电力不足,朱振彪的手机自动关机。视频的最后,张永焕在朱振彪前方百米,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20分钟后,张永焕的生命,在火车道上戛然而止。之前摇晃上衣、想让火车停下的朱振彪,因为害怕闭上了眼,转过身去。12时01分,这趟行驶在曹妃甸北站至滦南站间的51618次货运列车因为这场撞击,停在了两站之间。


这场追逐的终点,离最初的事发地,由北向南,相距20多公里。

 


三位当事人

 

朱振彪婉拒了张雨来想要致谢的心意——“我不想生活被打扰。”
   

然而,事件中的三个人,各自的生活均在古柳线县道上意外相交后,被极大改变。


曹妃甸区交警支队一大队给出的事故认定书中写明:张永焕存在逃逸行为,负事故主要责任;张雨来因没有驾驶证、车辆未登记,负次要责任。


没人知道事发当天,独居的张永焕驾驶摩托车究竟准备去哪,做什么。远在新疆的张永焕之子张殿凯在听闻父亲出事后,连忙赶回来处理后事。鉴于张永焕家庭生活特别困难,铁路方面决定,在铁路方无过错的情况下,一次性付张殿凯4万元,事后双方互不追究。2017年1月15日,张殿凯向派出所报警,他怀疑父亲的死是因为“被追赶、殴打和恐吓”。


张永焕究竟为何而死?事故发生后,不少人觉得,张永焕或是对生活心灰意冷,有心求死。


他的人生一路走得并不顺。就在事故发生的前3个月,张永焕的第二任妻子因脑溢血在家中去世。上世纪90年代,张永焕因为偷盗被判刑7年,出狱后,第一任妻子和他离婚,并带走儿子张殿凯。


张永焕常年在外打工,村民们并不怎么能在村里见到他。但多位村民向记者提及,张永焕在邻近砖厂工作时,踏实肯干,能吃苦。前几年,张永焕用辛苦赚来的钱翻新了家中的房子。张殿凯告诉记者,事发前不久,父亲正准备和别人新介绍的对象结婚,还特意将屋内墙壁贴上新瓷砖,“好好的正常人,怎么可能自杀?”

张永焕家大门紧闭。张凌云 摄

张家人认为,最终造成张永焕死亡的正是朱振彪的追击行为。他们觉得,朱振彪的一路追击已经超过必要限度,侵害了张永焕的生命权。2017年11月,张殿凯将朱振彪告上法庭,认为朱振彪应当承担侵权责任,要求赔偿损失60.98万元。


事故的另一当事人张雨来,听闻朱振彪被告后,气不过。1个月后,他请了律师起诉张殿凯,要求赔偿损失。“怎么能冤枉好人呢?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张雨来的妻子刘春花忿忿不平,一连重复好几遍。她说:“要是好人都被告,以后哪还有人见义勇为?”


车祸时,左脸擦地的张雨来头部受伤,倒地昏迷,厚厚的袄子和裤子均被擦破出裂口。他在医院缝了40多针,诊断书显示,他的左眼睑肿胀,左侧视神经管外侧壁骨质断裂、左侧颧弓骨折,多发挫裂伤口。
   

张雨来的家在离事发地不远的大河庄村。车祸之前,他驾驶摩托车将大儿子送去打工的集合地点。按计划,大儿子将和同行的人一起出海。这里大部分村民以出海捕鱼为生,兼顾养殖。家家户户门前,都堆满了养貉子和白狐的铁笼。


受伤后无法出门,张雨来只能在家中喂养后院里的貉子和白狐。经济重担落在妻子身上,她起早贪黑去家附近的冷库剔除烂掉的贝类,一小时挣15元。


而朱振彪自从成为被告后,不得不反复重启脑海中有关此事的记忆。他坚称这算不上“追击”,也从未有过打张永焕的念头。尽管他承认在追逐过程中的确手执棍子,但一方面是走不动时用来支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正当防卫。
   

“无论是开车时,还是下了车,我一直跟他保持一定距离。他快我快,他慢我慢。”在朱振彪印象中,最快时车速达到70多码,最慢时可能只有几码。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他有过身体接触。”朱振彪说。

 


“度”应该在哪

 

在后来一遍遍解释为何要追时,朱振彪毫不犹豫:“我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在他看来,这是自己身为退伍军人的担当,“要是我还没退伍,遇上这样的事不站出来,还不被全国人民骂死?”


敢于站出来,也源自家庭影响。村里人都知道,朱振彪的父亲朱长米曾经多次在海上救人。2014年出海打渔时,他曾冒着自己沉船的危险,救过同村渔船上触礁的一家三口,“谁遇到这种情况不害怕,但是怎么能不救?”一贯以来的坚持,也反映在朱长米对这件事的态度上:“即使最后判输了,以后遇到类似的事,还要管!”


2017年11月24日,正在吃早饭的朱振彪接到法院打来的电话。“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这是他第一次问自己。


他立刻丢下筷子,没多想就开车前往法院,取应诉通知书。一路上他都在担心疑虑:自己是不是真的犯了事?既然被人告上法庭,那八成是触犯了法律吧?


在未被起诉时,朱振彪曾经在网上评论“电梯劝阻吸烟案”——2017年,郑州医生杨某因在电梯内劝阻老人吸烟,二人发生争执,老人突发心脏病猝死,杨某因此被老人家属起诉。“当时我就认为劝烟者不该赔。”可极其相似的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朱振彪却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朱振彪找到拍客,将视频公开至网上,“想让大家都来评评,我做得到底对不对”。


视频迅速发酵,在全国范围内街谈巷议。曾有媒体将网友争论的焦点摆在朱振彪面前:到底该不该追?追的“度”应该在哪?


他不解,也没法回答:“对我来说,就是要么管,要么不管。这个度要怎么把握?”


在网上评论频出的那段时间,朱振彪会一条条翻看网友评论。遇到断章取义直接开骂的网友,他忍不住回复。“我把账号改成了真实姓名,告诉他去哪里可以看到全部事实,看完再来评论也不迟。”


让朱振彪感到意外的是,甚至有陌生人希望提供物质上的帮助。有网友辗转加上朱振彪的微信,执意索要银行卡号;庭前会议前,还有重庆的网友特意打来电话支持,说是万一败诉就帮他组织募捐。这些都被朱振彪谢绝了。

 

与爆发式评论相伴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电话。“只要电话一响,我就下意识闭上眼睛,止不住地想这又是谁打来的,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来,他要找我做什么。”对于朱振彪来说,比身体劳累更折磨人的是精神层面的疲倦。他曾为了专心应诉,向单位请了大半个月的假。


突然“出名”,他有些惧怕外人的眼光。在现实生活中,他开始频繁被人认出。一次在路上,几位大学生认出了朱振彪,想拉着他合影。朱振彪颇为尴尬,“我只想赶紧离开”。


煎熬等待了两个多月后,今年2月12日,法院一审宣判:驳回原告张永焕家属的所有诉求,认定朱振彪的追赶行为与死者撞火车不具有法律上的因果关系。朱振彪的行为不具有违法性,而且属于见义勇为。


朱振彪的律师周存鹏告诉记者,虽然此前他们对于胜诉有不少把握,“但法院说朱振彪的行为属于见义勇为,的确出乎我们的意料”。


在庭前会议和庭审当天,朱振彪特意穿上只在结婚那天穿过的中山装,脚上还穿了红袜子,为了“图个吉利”。胜诉后,他回到家,将一审判决书发到朋友圈,感谢了亲朋和律师,随即关机,“我要好好地补觉,和家人过新年”。

 


“做个普通人”

 

张永焕在小圈村花了十几万元盖起的房子已经空置1年多。如今,院子里的树早已长出新枝,门外人来人往,印有两个红色“福”字的大门紧闭。而屋内,摆设依旧保持着他生前原样,再也没被动过。


“他不该死!”张永焕的三嫂突然情绪激动,提高声量,“见义勇为能逼死人?”在张家此前的上诉状上,他们坚持,朱振彪是“保护自身利益不受无端牵连,并非见义勇为”,也提出见义勇为的认定方不该是法院,而是当地综治机构。


时至今日,张家人对判决和曾经的多篇报道仍旧耿耿于怀。他们觉得,媒体“都在向着朱振彪说话”,不公平。


“我们耗不起,只能撤诉。”上诉后又撤诉,这是张家人给出的理由。撤诉后,张殿凯回到新疆。而张永焕的遗体依然停放在殡仪馆。“一天讨不到说法,就一天不火化。”张永焕的三嫂说。
   

案件宣判后,卷入事件中的3个家庭再无联系。对他们而言,这是一道无法解开的心结。


“只能自认倒霉。”刘春花告诉记者,张雨来在治疗过程中,他们曾去小圈村找过张永焕的家属,“但他们说人都没了,没法赔偿。”张雨来的就医费用近1万元,本来还想去北京进一步检查,但因为没法负担高额费用,不得不放弃。在得知张殿凯撤诉后,张雨来也决定不告了。


前几日,张雨来刚刚走出家门,出海打渔。在家休养近1年半的他,依然时不时感到头晕,视力大幅下降,记忆力也变得特别差。刘春花说,这次出海,张雨来决定先尝试一下,不行就作罢。


另一边,对于案件被写进最高法工作报告,朱振彪直言意外又激动:“通过我这件事,未来那些想站出来的人,可能不再怕见义勇为惹祸上身。企图犯罪的人不敢为,而勇敢站出来的人也许会更多。”


不过,他却没能等来自己的见义勇为申请批复。实际上,申请见义勇为并非朱振彪本意。在申请期限还剩1个月便过期时,周存鹏建议朱振彪准备材料。去年12月9日,朱振彪向柳赞镇政府申请见义勇为称号,次日将材料上交至区政府。周存鹏告诉记者,当时想申请,也是为了可以给案件带来更多证据,或许会更有利。


眼下的生活,看似渐渐归于平静。朱振彪删掉了一堆聊天记录和截图,但当时录下的6段视频,却依然完整保存在手机里。
   

“现在我每次开车路过事发地,都会忍不住看向监控。”这个摄像头曾完整记录车祸经过,而在这之前,朱振彪并不知晓监控的存在。


除此之外,他变得小心翼翼,很少出门。曾经,他还喜欢和朋友打游戏,开直播记录日常;而今,他再也没在直播平台上露过脸。
   

“让维护法律和公共利益的行为受到鼓励,让见义勇为者敢为”的社会风尚,远非一日一时之功。


那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是否还会出头?记者问。
   

朱振彪点了点头,眼神坚定,不过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最大的愿望,还是想踏踏实实,做个普通人。”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张凌云 摄 图片编辑:徐佳敏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说明:车祸事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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