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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人乡间养老去哪住?唤醒“沉睡”农房,绍兴探索撬动乡村振兴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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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殷梦昊 2018-05-13 05:58
摘要:为了乡村不消亡,也为了看得见的乡愁。

65岁上海退休司机老杨感叹,搬到绍兴的嵋山村后,自己好像“换了一个人”。

 

4年前,他肠癌开刀后决心养老,在浙江绍兴南部山区找到一座依山傍水的3层农房,租下1间屋子。刚到村里的时候,他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稳。现在,他每天早晨5点不到起床,料理门前菜地,和邻里闲话家常,甚至能骑着山地车满山遍野地跑。除了节假日和定期体检,他很少回上海。

 

实际上,老杨落脚的村落已经“空心”多年,绝大多数村民外出务工。在册户数88家,常住人口却不到30人,且均是60岁以上的留守老人。不过,一边是农村人去城里发展,导致大量农房、农地闲置;另一边是城市人迫切回归田园,希望到乡野寻一方净土。绍兴市农业和农村工作办公室副主任吕永江走访发现,正有越来越多从上海、杭州、宁波等城市来的老年人自发租农房养老。

 

顺势而动,绍兴市从去年3月起在柯桥、上虞两区试点开展“闲置农房激活计划”,今年1月在全市推行,计划用3年时间吸引100亿元社会资本,实施1000个改造项目,激活1万幢闲置农房。得知消息后,绍兴商人陈仁林去年一口气租下嵋山村34幢共计3420平方米的闲置农房,租期30年,用于打造投资1亿元的农旅项目。在他看来,自上而下的政府整体推进与星星之火般的民间自发租赁相比,有着本质区别。

 

在新昌县回山镇高湾村,第一批“以房入股”的民宿已开放接待游客。

 


一度不被理解的“整村激活”

 

嵋山村并不偏远,从绍兴市中心驱车来,不用1小时,但多年以来,当地村民只有春节、清明才会回家。曾有人说,冷清的嵋山村很可能在10年内消亡。

 

“空心村”也曾辉煌过。上世纪80年代,当地有商业头脑的村民开始做服装,乡镇企业办得很红火,当时很多邻村的人都来此打工,翻新、新建了一批厂房。粗放型劳力密集产业不可持续,到了上世纪90年代末,10多家纺织企业纷纷倒闭。自2000年起,老百姓纷纷进城打工,到集镇上买房子。农房没人住,成了危房,更重要的是,村庄的生命力在流失。

 

发展农家乐和高端民宿,打造乡村旅游目的地,曾几何时,不少长三角村庄都有类似打算,嵋山村也是如此。然而,这哪是改造一下农村老宅那么简单?

 

早在6年前,陈仁林就想回家乡投资,但乡民大多不看好。他尝试在老家的村子租房,挨家挨户谈十分费力。“第一户谈的价格是每平方米年租金5元,第二户还是原价,可到了第三户开始涨价,第四户干脆要求12元。”

 

嵋山村村民也不理解:“开什么玩笑!我们这山沟,谁会来?”有村民即使早已在镇上买了新房,但老宅就是不愿租给陌生人,宁可让其慢慢荒废。

 

同样的问题也在绍兴市上虞区丁宅村出现。很多家庭内部出现不同意见:哥哥要租,弟弟不愿意;儿子要租,老人不愿意。理由五花八门。有人说可以租,但养鸡的地方得留一块;也有人坚决不肯,“租出去了,百年后我的相片放哪里?”

 

一听说要租农房改造,漫天要价的情况便时有发生。比如,在绍兴新昌县东茗乡下岩贝村,同样一幢房子,2016年的租金是1.2万元,今年已经飙升到10万元以上。一位投资者硬着头皮租下来办农家乐,却连服务员也雇不起,只能自己当厨师,让儿子买菜、妻子当服务员。

 

“钱多一点问题不大,真正的风险还不在这里。”作为绍兴第一个“整村激活”项目“天姥山居·尚诗堂”的开发商,潘明华最头痛的是村民们缺乏契约精神。他从2015年就开始和老百姓一家一户谈价格和签约,耗时一年半,但后来反悔现象不断发生。“一开始他们是愿意的,但看到几千万元投资上去,效果出来了,就觉得当初租便宜了。”潘明华说。

 

民宿投资者梁二龙也觉得,这不单单是租金的事。他曾在其他地方办过民宿,有的村民觉得生活受到干扰,就不配合甚至捣乱,特别是看到瓜果被城里游客采光非常生气,就联合起来把水放光,搞跳电闸。

 

嵊州市里南乡何家坞民宿主人李从民间收集1000多块石磨盘当作石阶。

 


试点村的“情怀”

 

年过半百的陈仁林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连我80多岁岳母也跟村民们说:‘我这个女婿是个傻瓜!’”

 

何时能有回报?“没考虑过。”陈仁林说。回本是细水长流的事情,他认为关键是要做出效果,做出影响力。

 

他常年在外做生意,怀念故乡的氛围。但每次回来,他感觉和城市翻天覆地的变化相比,老家几乎没有发展,年轻人的功利心更让他心里不是滋味。他承认自己是个怀旧的人:“在做一场旧梦。”

 

嵋山自然村所在的岔路口村党总支书记尉瑞庆,最看重的也不是简单的物质回报。2015年下半年,嵋山村里的公路修好,距高速出口不远,想来开发的人很多,但尉瑞庆很长时间没有轻易放手。“我们要守土有责。钱多的老板有的是,但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引进。”尉瑞庆说。他的办公室里悬挂着大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尉瑞庆开发旅游的思路很清楚:“就是两点,一是保护好环境,二是挖掘文化典故。”嵋山村有两张“金名片”:若耶溪与会稽刻石。为了打造好两张名片,他曾邀请文史专家到村里开研讨会,镇政府还协助出了一本书《秦<会稽刻石>考论》。他理想中,进村的开发商不仅要有实力,更要有情怀。

 

陈仁林1986年离开绍兴去广州打工,后来做酒店建筑工程,跑遍了大江南北,可“把老家的刻石山打造一下”的念头越发强烈。2016年下半年,陈仁林第一次来到嵋山村就一见钟情:“我要找的就是这里。”

 

想方设法把“沉睡”的农房“唤醒”,他与尉瑞庆一拍即合。

 

去年6月,嵋山村被市里定为“闲置农房激活”试点村。为了做通大伙的思想工作,尉瑞庆召开过两次村民大会。“只有95%以上的人同意,我们才能做。”经过商议,村里将房屋年租金确定为每平方米15元至20元。第一次发放的意向书中,55户签了“同意”。针对这些农户,村里统一签订了收储租赁意向协议。经过专业规划和项目评审,“若耶溪谷”项目动工。

 

在嵋山村,最老的房子有200多年历史,房顶、墙壁都已坍塌,大多数则是几十年历史的黄土房。村里第一批同意租出的7户农房已完成结构加固,做好防水,空调、地暖等智能化设备安装完毕,再过一两个月就会变身高端民宿。陈仁林要求老房修缮要“修旧如旧”,泥墙、石阶、瓦片以及墙上的标语都要完好保留。有的村民形容这些房子是“外面看看两百年,里面看看近两年”。

 

5月初的绍兴正值雨季,微凉。记者沿着蜿蜒的山路到达时,只见村口彩旗飘扬,立着“刻石山欢迎您”的大牌子,马路两旁满是鲜花。几乎每户人家门口都悬挂崭新的红灯笼——挂两盏的是有意向出租,挂四盏则是已经租下的。

 

“以前大家都穷,但看到邻居家来了客人,都会主动把家里的肉、蛋端出来,家家户户也不关门。”当嵋山村的老人主动把田里的菜送给进村改造的施工队时,陈仁林感动得落泪。他要找的就是这种感觉:淳朴、热情、厚道。

 


农村利益共同体的“账本”

 

在绍兴,不少“唤醒农房”的点子被探索出来。绍兴市农业和农村工作办公室经济发展处处长陈先标说,试点以来,都由村集体出面和老百姓谈好价格,再和投资商谈,既保证农民收益,也保证价格基本符合周边市场,双方利益都不受损害。

 

去年2月,绍兴市上虞区试水制度改革,推出“产权交易公司+农宅经营服务站+农户”模式。去年底,丁宅乡上宅村成立第一家“农宅经营服务站”,投资者只要看中房源、提出要求,就由服务站出面从村民手中流转,签订三方协议。“有了中间一道防火墙,‘天价’农房就不会再出现。”上虞区农办统筹发展科副科长陈根祥说。交易成立后,服务站还会委托上虞区产权交易公司出具鉴证书。“房客”拿着鉴证书可适当修缮、翻建房屋。如果资金上有困难,还可凭鉴证书向上虞农商银行贷款。

 

在新昌县回山镇高湾村,村支书赵志应想出了“以房入股”的办法。十几户村民拿出农房办民宿,不收一分钱房租,而是用房子参与35%的股份,每年有保底收益4000元,还能享受二次分红。客人越多,分红就越多。每到周末,高湾村一百多张床位经常住满,村民非常欢迎,主动把蔬菜瓜果、土特产送给游客。

 

农舍房东是股东,外来投资者管理者负责经营,大家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尉瑞庆算了一笔账——虽然嵋山村交通不便,所有建筑材料都需人工挑上山,修建一幢老房的平均花费要100万元,比重建还要贵,但今后嵋山村的集体年收入或许能增加100万元以上。这主要来自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向开发经营者收取的土地使用费;第二部分是向开发经营者收取山林承包租金的10%,作为基础设施维护费;第三部分则来自攀岩游客的门票提成。

 

对村民们来说,除了期待每家每户能有几万元年租金外,不少人也动了家门口就业的念头。32岁的裘建尧曾常年在上海、苏州的工地工作,如今回乡了。在陈仁林的工程队中,大多数工人是本地人。

 

看着本来废弃的老宅被越修越漂亮,原先不同意的农户们也来问尉瑞庆“你们还要不要”,于是又增加了7户人家同意签约。一些没有签约的人家也把老房子装修一新,打算将来做民宿或者餐饮,随时准备搭上这趟“顺风车”。

 


正在恢复的农村生命力

 

从某种角度看,农宅就像是一个乡村振兴的根据地,一旦激活,资本、人才、文化都会带动起来。

 

2017年底,绍兴农民人均年收入达到30331元,位居全省前列,但增速减慢、工资性收入占比过高等问题,让增收遭遇瓶颈。“房子是农民最大的财产,但农民收入中的财产性收入只占3%,这意味着乡村有大量资源被闲置,价值被低估。”吕永江介绍,调查结果显示,绍兴现有闲置农房476万平方米,包括农户个人房屋396万平方米,村集体房屋80万平方米。吕永江坦言,2017年,绍兴市村集体年收入低于15万元的村有182个,越是山区,土地利用效率越低。

 

政府发力,系统性地开展闲置农房的改造利用工作,绍兴率先做了探索。

 

  “原先,我们的乡镇和村是有些被动的,总是个体老板自己找上门。现在是我们主动做这件事,把资源要素吸引到农村。”新昌县农业和农村工作办公室副主任梁春源有个设想,邀请上海老年人来乡村免费“试住”一年,体验农村生活,从而打出口碑。

 

为对接房源和需求,柯桥区与上虞区率先搭建起互联网农房租赁平台——“乡愁网”和“乡路网”。愿意出租的闲置农房的照片和各种信息都在网上挂出,租赁期限短则1日,长则10年、20年,价格也从每天100多元到每年1万多元不等。目前,两个网站的注册用户已突破万人,浏览量达10余万人次。不久前,上虞区管梁村党支部书记桑明华尝试将自家的闲置房挂上网,没想到咨询不断,很快就和一位虞籍商人签下了5年合约。房屋“下架”好几天了,还有人不断打电话询问。4月22日,作为嵋山村民宿配套项目的“飞拉达”(又称铁道式攀岩)试运营。五一假期吸引了500多位游客来到嵋山村。

 

据不完全统计,截至今年4月底,绍兴已引入开发建设项目99个,包括民宿、养生养老、艺术创作、电商物流等,吸纳社会资本6.6亿元,激活闲置农房2178幢、23.5万平方米,其中连片整村(自然村)激活项目7个,激活土地、山林面积4500亩。

 

村容村貌改变了,村风也在变。除了民宿和攀岩,陈仁林还打算在山下修建一条“秦皇风情街”,山林里则可以办水果采摘活动。今后,陈仁林还打算在嵋山村开办国学堂,邀请国学大师来山里讲课。他特意把讲学时间,定在“春夏之交的雨季”。

 

实际上,4月底在新昌县儒岙镇南山村开业的“尚诗堂”似乎已经实现陈仁林的设想。民宿同样定位高端,配有泳池、温泉池甚至停机坪,而木质门窗都是邀请当地老艺人手工打造,盆景则向当地村民收购猪食槽、咸菜罐,客人们还可以选择体验摘果、挖笋、打糍粑。

 

离“尚诗堂”不远处,还有一处天姥山摄影基地,由一所废弃的小学校舍改建而成,目前每年接待2万名来自全国的客人。创始人梁柏林觉得:“民宿其实是第二位的,我们做的是文化。”村子正在计划建民俗博物馆,不仅展出老物件,还要让编草鞋、纺棉线、做香囊等20多门即将消失的老手艺传承下去。

 

为了看得见乡愁,嵊州市里南乡何家坞村民宿老板李培君干脆把房间命名为“外婆家”、“同学家”、“邻居家”,还花了100多万元在民间收集1000多块石磨盘当作台阶,把这些笨重的石块扛上山就用了整整一年。他打造“何家坞”品牌,邀请附近老百姓包粽子,去年线上销售了5000多个。

 

在嵋山村正在进行的改造工程中,有一户人家提出只把二、三楼出租,一楼留着自住。尉瑞庆觉得这样不利于整体形象打造,陈仁林倒觉得这样更好:“民宿就是应该让客人和当地人混住,拉拉家常,聊聊历史,才有家的感觉。”等到自家开业时,陈仁林希望自己也能服务客人。他觉得,他可能会做得比普通服务员更好些。

 

前不久,他把在澳洲和北京念书的儿女带到嵋山村参观。他教育孩子:“出了省,我们是浙江人;出了国,我们是中国人。一定要记着自己的根。”每次带他们回乡,他非得让孩子说家乡话。在他看来,农村的生命力正在恢复。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图片编辑:邵竞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本文图片:殷梦昊 摄
题图说明:在嵋山村,门前悬挂两盏灯笼的人家,代表有意向出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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