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初，爱看电视的孩子一定记得一支广告。

随着画面上旭日东升，“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的爱太长地久”的唱词响起。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每当想起这句唱词，随着旋律一并出现在我脑海的，总是“马家军”的形象。

“马家军”是谁？那是20世纪90年代，一只为中国体育实现田径项目全面开花的运动队。几乎就是家喻户晓的“为国争光”代言人。因总教头马俊仁姓马，“马家军”一称随其赫赫军功传遍大江南北。

可这其实是记忆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马家军代言的并非太阳神口服液，而是另一款保健品——中华鳖精。但我也不算全错。如今回头看，那是一段中国保健品的青铜岁月。太阳神领衔，中华鳖精紧随其后，在各种神话光环的装扮下，娃哈哈、乐百氏、昂立一号、三株口服液等脑白金的“师叔祖级老前辈们”赚得盆满钵满。据说，在中华鳖精火了之后的1994年，乐百氏曾耗资1000万元从前文中提及的“马总教头”手中购得一纸配方，推出的产品名曰“生命核能”，创下史上最大一宗个人与企业间的知识产权交易。

马俊仁

1000万元在那个年代可是个可观数字

可惜好景不长。1994年岁末，800米世界冠军刘东率先发难，离开了马家军；亚运会后，7名男队员因奖金之事不辞而别；1994年12月11日晚，更大的“兵变”发生了。王军霞、张林丽等人要求与马俊仁平等对话后未果，愤然率领十余名队员离开训练基地，马家军四分五裂。雪上加霜的是，12月29日，奔丧归来的马俊仁遭遇车祸。一时间，满城风雨。遭受“重创”的马家军此后一直低迷不振，接连在几个国际大赛上都没有什么出色的成绩。

在距离2000年悉尼奥运会开幕不到1个月的飞行检查中，惊天丑闻一触即发。马家军获得奥运会参赛权的7名队员中，2人尿检呈阳性（其中1名血检也超标）、4人血检超标，7人中有6人被证实使用了兴奋剂或者有使用兴奋剂嫌疑。至雅典奥运会，马家军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

昨夜今晨，马家军重回公众视线。著名报告文学作家赵瑜在接受腾讯体育采访时，不仅披露了马家军使用兴奋剂的来龙去脉，还提供了当年王军霞等十名运动员举报马俊仁强迫运动员使用兴奋剂的联名信照片。

举世哗然。时隔近20年后，这早已泯然的“马家军神话”，是准备再重创一次吗？往事再提，除了更骇人听闻的细节，世人准备如何面对真相和时间的控诉？

17年前，那份震惊体坛的“报告”并不完整

赵瑜，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先后担任晋东南文联秘书长、山西作协专业作家。他的中长篇报告文学《中国的要害》、《太行山断裂》、《但悲不见九州同》、《第二国策》、《革命百里州》等多部作品，均有重大反响，参与并推进了中国报告文学的发展。其中，《革命百里洲》获鲁迅文学奖；“中国体育三部曲”《强国梦》、《兵败汉城》、《马家军调查》读者广泛，曾引发关于体育改革及人道主义等深层话题的大讨论，影响深远。

赵瑜

是1994年年末那场马家军大连“兵变”触动了他。出于对马家军真面目的好奇，出于对一个昔日神话如沙城倒塌般瓦解原因的不解，1995年春节，赵瑜从太原出发，赴辽宁，对辽宁省女子中长跑运动队进行了实地调查采访。

虽首发于1998年3月期《中国作家》的那本杂志，如今在知名旧书交易平台孔夫子上仍可买到，卖价从1元到50元不等，算不得“洛阳纸贵”；2005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全本”，在京东书城上已显示为“不再销售”状态，但凡此种种，仍难以抹灭其问世后一度“被疯狂盗版举国热议，总销量超千万”的事实。

从这本书的目录来看，作者确实对马家军新老队员中的代表人物进行了地毯式访谈，从当事人的出身、成长入手做了大量调查。又通过大量转述自己与当事人的谈话记录，引用当事人的日记书信、照片及相应文件的扫描件，比较全面地描摹了“教头”马俊仁、王军霞、曲云霞等的内心世界。但也有明眼人曾指此书未道破所有真相。初版问世后马家军队员答记者问时的闪烁其词、欲说还休，亦教人疑窦丛生。

直到“首发稿”问世16年后的前年，那些在“首发”时未被披露的段落（主要是马家军使用兴奋剂的相关内容），那个在“首度初版”时未被“保留”的篇章（原文中第14章《药魔重创马家军》），重见天日。

作者这样解释此间缘由，“以前我们都觉得那段文字过于敏感，可能是个永远生不出来的孩子。但在这次再版时，编辑认为现在整体国民素质已经在提高，国人对于体育的认知也已经有了本质的改变，所以现在发布这部分内容，一定时机会更好。现在看来这样的决定是对的。”

可要不是昨夜今晨那些经过几道媒体转手的消息、转载的“第14章”，人们可能只是忘记了“世间曾有马家军”，对体育本质、人的本质的追问也因过于沉重而懒得思考吧。

历史总会在不经意间恢复真相

从乡村走出来的马俊仁，质朴、执著、坚韧、野心勃勃，同时精明、功利、世故、狭隘……

他选择王军霞、曲云霞等这些出身贫寒、单纯而见识闭塞的小队员，采用极端专制的方式进行训练：不准读书、不准听音乐、不准与外界通信、不准擅自与外界领导或记者接触、不准与男性接触，更不准谈恋爱；另外，还采用一种针对农家女孩的“精神控制术”——梅花鹿大仙崇拜，作为运动员精神构建的主体。

随着队员的逐渐成长、理性观念的慢慢成熟，无论是粗暴的训练方式，还是图腾威慑的效力都迅速减弱，直至他们最终自觉反抗。

这些，阅读过《马家军调查》首版的人大多已熟悉。那么，如今随着各种网上转帖而被广而告之的“第14章”究竟说了什么？为何会在当年被删去，如今又单独篇章附在书后，而非更“自然”地复原到它本然的位置？昨夜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又让几段尘封往事或被删节的文字重见天日？

资深媒体人周志兴在他的自媒体“周说”中披露了赵瑜为他转发“第14章”写下的一段按语：“十七年前，拙作《马家军调查》在《中国作家》发表。那是一个截留了一章的残本。直到去年，陕西人民出版社终于恢复了全书全貌，把第14章(3.5万字)补发出来了。这么多年过去，忽见网上这篇旧文摘编，尽管很短很小，仍让我不胜感慨……”原章节标题《药魔重创马家军》被周志兴改为“悲剧马家军”。

新旧两个版本

简单来说，这一章根据九位老队员的反映，回忆了她们被“罪恶的药魔”深深伤害的过程——

如何从一开始的“心里觉得人家都在用，咱们再练不也是白练？”，心里特别恨别人使用兴奋剂，到“选拔到马指导这个组，没来前就听说这个组药比较多。我们年龄小，为了出成绩，又不懂什么危害，就跟着用”；

从觉得“马导也没整来什么好药……效果并不明显”，到后来长大点儿了，“知道这药挺害人的，尤其对女孩子危害更大，好些队员说话声音越来越粗，大多数队员还得了肝病，……就产生了抵触情绪，只要马导不监督，一部分队员就把口服的药偷偷扔掉，不吃，但马导打针还是躲不过去”；

从认为“一九九三年荣誉那么高，还觉得这事关系到国家利益，有委屈搁在心里头，哪敢对人说？”，到跟赵瑜说“我们合计过，这事儿特别严重，要讲就跟一个人好好讲，讲得细一点，啥也不保留地讲，东讲几句西讲几句说不明白，还不如不说，省的小报乱抄烦死人。”

历史总会在不经意间恢复真相。正如马家军成也兴奋剂，败也兴奋剂。虚假神话总有自我破灭的一天。赵瑜在《药魔重创马家军》一章公诸于世时写道，自己的心情依然复杂沉痛——

“回想15年前，《中国作家》萧立军、章仲锷等诸位编辑，决策缓发此章，目的还是维护国家和马家军名誉，期待这支队伍能够自我疗伤，早日重新崛起。唯叹良好愿望终难济世，马家军无法走出禁药阴影。除少数队员外，大多数姐妹命运倍加凄凉。看来，忌病讳医，回避脓疮，到底不算好办法。”

一封举报信

昨晚，接受腾讯体育记者采访的赵瑜公布了一封令人极为震撼的举报信。在举报信的落款，是王军霞等一长串在中国田径史上留下过深刻印迹的名字。

不少读者看了以后，对以下这段文字难以释怀——

“我们向您倾诉的，马教练多年来对我们的打骂虐代（待），都是真实的。多年来引诱、逼迫我们大剂量的服用违禁药品，也是最真实的。在揭露这些的时候，我们的心情非常沉痛复杂，还担心祖国的名誉受到损害。

同时对我们流血流汗所获金牌的‘含金量’也很担忧。但是这些罪行又必须揭露，因为我们不想让同类事情发生在下一代人的身上。这些非人的折磨，已经使我们到了崩溃的边缘。

……

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还是一群孩子呀，我们是人，不是一个机器，更不是什么牲畜，我们需要过人的生活，我们有做人的权利，我们需要自由！”

因为马家军“兴奋剂丑闻”，王军霞的奥运荣誉也曾受到质疑

王军霞带孩子给马俊仁看。那一刻，时间是否已稀释当年的恩怨与伤痛？

有网友说，对“马家军”丑闻的流传早有耳闻，但真不知，如今这颗“重磅炸弹”的到来将如何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如果赵瑜笔下的故事没有虚言，或许我们应该脱下帽子，为那段悲惨的历史默哀三分钟。”

是的，“如果赵瑜笔下的故事没有虚言”，事到如今，这仍是我们所有旁观者应坚守的理性。只要对真相的探究仍未结束，对故事中那些受害者的任何同情、理解和追问，都应首先还原到那个“不计较后果的蒙昧年代”。

那些疯狂的蒙昧和愚昧，尽管已将众多无辜健儿裹挟其中身不由己，但无论如何，都应被视作“耻辱”和“教训”，而不是“儿戏”和“轶闻”。

希望人性懂得拒绝魔鬼的召唤。那些疯狂的想法和作为，则永远不再重现人间。

（本文参考了微信公众号“周说”、“上海跑步者”等相关报道。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本文编辑：柳森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