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夏天，因女儿准备SAT大学升学考试，我在海华郡为她找了家教。因为陪课，我结识了她的数学家教老师——特纳太太。

特纳太太是一位退休的高中教师。第一次带女儿到她家上课时，特纳太太和先生一起在门口迎接，两只小狗站在他俩身后起劲地摇着尾巴。特纳太太有一双让人过目难忘的淡绿色眼睛，穿着绿T恤、花底绿裙子，脖子上还系着一条色调雅致的绿丝巾，连眼影也是淡绿色。看得出，她很为自己的绿眼睛而骄傲。

特纳太太带我女儿去书房上课。瘦高个的特纳先生就领我到客厅，为我拿来饮料和几本杂志，略带歉意地说他要出门跑步，不能多陪客，并建议我呆会可以到他家的院子走走。

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我看到后院有一条石子小路，通向白色的拱门和喷泉，小路旁开满了各色的鲜花。几只黄、红色野鸟，在门廊下的喂食器边啄食。我赞叹小院修剪得错落有致，特纳先生愉快地说，他今年还在后院养了些蜜蜂，希望很快能吃到自家酿的蜂蜜。

这时，我注意到客厅墙上一幅油画，画的正是这小院！甚至特纳先生和两只小狗也在画里！一直面容谦和的特纳先生流露出骄傲的神色说，作者是我夫人。他指着客厅里另外几幅大大小小的油画，说这些也都是特纳夫人画的。那些画里有人物肖像、风景、花卉、静物，以及临摹经典等各种主题。

从儿时起，我就对绘画有着浓厚兴趣，不过从没机会没动手学过画。在国内从小学读到大学、研究生，来美后忙于工作和家庭，自己偶有所念，但总觉得，学画是孩子才有时间、有能力做的事。所以我的这项爱好一直只停留在欣赏画作的阶段。我仔细端详，特纳太太的画基本都是古典写实风格，构图严谨，色彩协调，明丽中有一股沉静之气。

“你瞧，我连一根树枝都画不好，但我太太如此有天赋！”特纳先生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一个小时的数学课很快结束了，特纳夫人带我女儿回到客厅，鼓励她思维敏捷。我夸赞她的画作，并提到我女儿在学画，我也喜欢画画，只是人到中年，一直没机会学。“哦，学画从来不晚，我是从七十岁开始学画的！我今年七十五岁！”

“真的吗？！”我很惊奇。那些画真的棒极了，我还以为她是半专业的画家，是从年轻时就会画画呢。

原来，她七十岁那年才开始在社区大学选修油画课，每周两次，五年来从未中断，已有上百幅画作，其中一些甚至被展出和拍卖。每年，特纳先生都陪她到法国乡村去旅游、写生。

“永远都不晚！你来看！”她带着我又转了家中几个房间，一一介绍墙上那些画。她的卧室床头，挂着一副猫的油画，惟妙惟肖。“那是我们养的猫，可惜几年前她死了。”

“我从这幅画中看见，她留在了你心里，”我说。特纳太太点点头，还盯着那只猫，绿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芒。

因为女儿也画了几幅帆布画，我问特纳夫人的画框是自己装裱，还是请人装的。她说所有的画都是自己装框，并提议女儿下次带一幅画来，她可以教我们如何装框以便悬挂。道别时，她再次鼓动我立即开始学画，并把她的几位老师电话都留给我。

第二周去上课，我如约带了女儿的一幅画。特纳太太提前十分钟下课，装框、打孔、上螺丝、绑铁丝，我们回家只需钉一个钉子，就可以把画挂起来了。每个步骤，她边做边讲解，用多大号的钻头，在哪买哪种工具、用什么材料。装好后，她只收了我木框的成本费——20美元。

后来几次去，我都碰到一个黑人少年。特纳夫人介绍说，那是社区里的一个孩子，家庭出了一些问题，他们邀请孩子来家里住。看来，特纳夫妇还兼职为某个青少年关怀机构做义工。

有一次，我无意间瞥见特纳夫人的小腿有点浮肿，也许她的健康状况不甚理想。但每次上课，特纳夫人都妆容精致，以饱满的精神接待学生。坐在客厅，欣赏她的画，看窗外的小鸟和少年的身影，我能感受到夫妇俩对生活的认真和热爱。我私下想，有这般修养的父母，孩子也一定很优秀吧。

直到有次偶然聊起，特纳太太告诉我，他们有两个女儿，都是先天智障。姐妹俩都已四十多岁，合租了一套公寓一起生活。一个智障较轻，在超市工作，有收入。另一个没法工作，仅仅能生活自理。姐妹俩互相照顾，特纳夫妇也去常看望。特纳太太说这些的时候，神态很平静，也很安详和满足。

我也是一名母亲。抚养两个正常的孩子，也常感到生活的压力，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的空间被各种人生杂事挤满。我难以想象特纳夫妇抚养两个智障孩子的艰辛。但在他们身上，我没有看到自怜、怨艾，反而看到乐观、恩爱和安宁，就像苦涩的土壤中，开出了优雅和柔韧的花。

第二年年初，我也开始在工作和家务的间隙中上绘画课了。一幅一幅的油画陆续完成，挂在家中，我体会到了学习的快乐。我还拾起了十年前学了皮毛又半途而废的钢琴，甚至又开始写诗了。要知道我上一次写诗，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十次数学家教课结束后，我没有再见到特纳夫妇。几个月前，在本郡的艺术庆典上，我看到几幅特纳夫人的新作在展出并标价拍卖。看来她的身体、精力都不错！这真让人高兴，艺术庆典是马里兰州海华郡的官方活动，专业级别相当高了。

很想有机会的话，请特纳夫人看看我画的习作。不知他们自己酿的蜂蜜味道如何？常常想起这对老夫妇，特别是每当想尝试新的兴趣爱好时，我仿佛就听到特纳夫人的声音：“从来都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