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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打来的电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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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黄惟群 2018-05-03 07:04
摘要:“年初回上海,遇到位老同学,说她去了澳洲。回港后,我去国际电话询问处查,他们给了五十个电话,相同的名字,悉尼就有二十个。我想,打打看,一个个打,总会找到的。没想到,第一个就通了。”

后来……后来出现了第三者。

 

姐姐有很多追求者,但她不是水性扬花的人。麻烦的是,第三者是他哥哥。哥哥工作在上海,受他之托,常来我家探望。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失去了控制,正式向我姐姐进攻。姐姐一再拒绝,拒绝得坚决,进攻得更坚决。姐姐急了,一封封信发往长白山,催他快回来。

 

回来了,风雨兼程。可等待他的,是他家的家庭会议。大哥大姐亲戚长辈都来了,大家认为不可能:工厂、农村不可能;上海、吉林不可能;到了这一步,哥哥弟弟任何一个都已不再可能。于是……

 

他当夜就回去,二天二夜火车,昏昏沉沉。窗外是旋转的世界,带一片隐约的红。下火车,神志迷离,没回住所,爬上一座山。山上,望着似火黄昏,望着屡屡残存的晚霞,久久,久久……终于,终于他发出了声音,是喊叫声,惨绝人寰,一声声,撕裂长空,云层里回来荡去,泪水似雨,似血,倾泻而下……

 

二十五年。二十五年来,天各一方。同在一个世界,彼此毫无音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昔日情侣,甚至不如过路陌人。

 

突然间,他来了电话,从香港打来。

 

不知说什么好。似又见到了他,文气端正的脸,带一丝忧伤。他仍年青,仍比我大,只是声音陌生了,老了,厚了,沉重了。

 

他有充分准备,声音平静,缓缓道来。十五年前,他去了香港。四年后结婚,有两个孩子,一个九岁,一个七岁。说着,他补充:那年都已三十七,结就结吧,别人都结了。他现在香港开一化验所,自己的。插队后期,调去当地医院做化验,去到香港后,又读了几年书……

 

说着,他的声音模糊起来,支支吾吾:“五十岁的人了,过去的,已过去很久,我想,现在再联系,应该可以平静对待了。”

 

五十岁了。五十岁了,刚刚可以平静对待。

 

“要是再见,恐怕不认识了。”

 

“我也变了。瘦了很多。”他装作不经意,急促笑两声,笑得别扭。“这些年,我拼命工作,像部机器。有时问自己,都答不上为什么。现在,人与人间感情很淡漠,过去的真情找不到了。”

 

“是呀。”我说。我也很感叹:人间的真情为什么总是在过去。

 

突然,话锋一转,他说:“这些年来,过去的事,想忘也忘不了……做梦常想起………你家的亭子间,小小的,至今记得清楚。”他努力说得轻松些,却困难,声音发颤,断断续续。

 

我语塞了。苍凉的话。

 

他问我近况,和以前一样,问得很细。我心神不宁,匆匆作答。

 

问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我给她打过电话,就刚刚,知道你也在澳洲。”他说“她”时很小心,似在护卫一样珍藏品。

 

他们说些什么?能说什么?都是有家室的人。只为听听声音?问下彼此近况?

 

“你有她电话?”我问。我也没提姐姐名。

 

“年初回上海,遇到位老同学,说她去了澳洲。回港后,我去国际电话询问处查,他们给了五十个电话,相同的名字,悉尼就有二十个。我想,打打看,一个个打,总会找到的。没想到,第一个就通了。”

 

姐姐迟来澳洲,注册向来用她先生名,偏偏这次,鬼使神差。五十个电话,第一个就通,不可思议。莫非都是上帝安排?莫非上帝也认为,二十五年前那段事,太欠人意?

 

“有机会来澳洲吗?”我问。

 

“很想见见,二十五年了。”他没直接回答。

 

见了又怎样?二十五年的空白……

 

我真心诚意告诉他,接到他电话,非常非常高兴。我留下了他的电话,没敢说很久。事后想想真傻:这样的电话,谁又会嫌贵。

 

放下电话,我心乱如麻,往事如电影,一幕幕浮现。我伤感起来。又想起那个雨夜,滴滴嗒嗒的雨声,想起了亭子间里,幽暗光线中,他讲述《茶花女》,凄婉的故事,凄婉的声音……

 

五十岁了。五十岁了还是不能忘。那段伤心事,在他心中,装了整整二十五年。一个怎样的人,一种怎样的情感?!

 

可是,生活不能重来。他为的是什么?为了找回她?为了追寻失落的真情?……也许,为的只是说出这句话,这句憋在心中,想了二十五年,折磨了他二十五年的话——

 

“过去的,想忘也忘不了……做梦常想起……”

 

——也许。

 

姐姐呢?二十五年来怎么想?她不谈过去,从来不谈。唯有一次,她说,上帝托梦给她,李正平结婚了,可他哭得很伤心……那个清晨,姐姐眼圈发黑,许是一夜没睡?这次呢?接电话时怎么想?是否流泪?忍得住吗?她丈夫呢?当时在不在身边……不想问她,不想知道太多。

 

如果有机会,我会去香港。我要当面告诉他:二十五年来,姐姐再没穿过红毛衣,脸上也没再现羞红的笑;至于我,二十五年前就希望,他是我姐夫。

 

可是,会说吗?能说吗?

 

(本文编辑朱蕊)

栏目主编:顾泳 文字编辑:顾泳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项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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