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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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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融融 2018-04-18 07:21
摘要:人的经历竟是那样地奇妙,吃的饭,喝的水,好像都写在脸上一样,想抹也抹不掉。像我,从中国大陆来,就是大陆的味道,和香港,台湾或美国生长的中国人就是不一样。亚瑟是深知这不一样的。

有一天,八岁的儿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像寻得了宝藏一样,满脸通红,兴奋地说,妈妈,妈妈,这里有个美国人会讲中国话!

 

美国人?中国话?你弄错了吧!我对儿子说。是不是对门的南朝鲜工程师?他平时只讲美国话。

 

说起这位圆脸的南朝鲜工程师,也是有趣的事情。他在飞机场工作,总是上夜班,白天才回家。工程师独来独往,从来都是一个人,好像很寂寞,很冷静,很遥远,但他的屋和他的车又好像在说,他是充实的,丰富的,满足的,他是弄堂里的一个谜。不是,不是!儿子斩钉截铁地说,是亚瑟。他拉着我出门,小手指着弄堂底部的那栋房子,大声地说,不是对门的亚洲人,是白人。儿子就此和亚瑟成了“忘年交”,有时候还因为付出了所谓的“劳务”,赚到十元,二十元钱。先生说,亚瑟是个学者,老新闻记者。他太太在斯坦福大学工作。我和他们交往是在溜狗的时候。他们的爱犬叫“饺子”,“饺子”把我们的话题引向“麻婆豆腐”,“蚝油牛肉”,亚瑟喜欢中国厨艺,自称能烧一桌好吃的中国菜。我们家的爱犬叫“美丽”,也是中国名字。

 

亚瑟高大挺拔,风度翩翩,留着络腮胡子,开一辆“MAZDA"的日本卡车,那气质就像荒野中的猎人,或者丛林里的游击队员。站在他的面前,我常幻想他穿着军服,肩上扛把枪,威风凛凛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在缩水,像小草对大树一样。

 

直到那一次,我们正式地面对面坐下,探讨环境保护。他正受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之托,要去中国采访“三峡工程”。他的书房里,挂着菲律宾前总统马科斯和夫人签了名的照片,有象征着印度文化的雕塑,还有中国京剧里夸张的脸谱。

 

他回忆道,常驻亚洲期间,正值中国的特殊时期,没有机会去中国采访。但是,那场“革命”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他一面笑,一面指着右眼角上的一个疤痕说,香港的“革命”差点儿伤着他的眼睛。他们用玻璃瓶砸警察,我正在采访,沾了光,呵呵。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香港也闹了“革命”,虽然是短命的。第一次听到这位当时的“时代杂志”记者为之付了血的代价。他说得轻松,那是因为伤口已经痊愈,拉开了距离看历史的缘故。

 

也许因为他没有去中国之前,已经尝到了中国的味道,在他的眼睛里,只有台湾保持了最完整的中华文化。他有许多台湾政界,商界和文化界的朋友。著名的“味全”食品公司总裁,送他一箱子东方调料,他用了几年,还没有用完呢。他曾在香港住了三年半,负责整理亚洲的报道。他去过日本,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等国,主要的任务在越南,他穿梭于越南南北战争的炮火之间,却从来没有受过伤。

 

你应该成为“东方通”。我用中文说,东方当然包括中华人民共和国。

 

他不懂“通”的意思,通,通,通地念着,疑惑的眼睛看着我,要求解释。我用英文一说,他恍然大悟。

 

他说,读大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东方是怎么回事,美国的教育里只有欧洲,亚洲是摆不上台面的。你看,世界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今天,人人在谈亚洲和太平洋地区,谈出国投资,人民币贬不贬值。

 

他说,东方文化中,他特别喜欢中国的历史。他指着一墙的书,让我凑近看,其中真有一半是关于中国的,历史的,现代的名人名家,著名的朝代,许多是我没有阅读过的。

 

哈,他咧嘴笑道,多了一个读者。PLEASE,利用我这个图书馆,任何资料,只要你需要,一定请光顾。他讲话的时候总是腰挺得笔直,举手投足有板有眼,凸显规范,不像有些学者肢体弯曲,像条蛇似的。

 

我问他,什么时候,为什么,学习中文?

 

他说,在当兵的时候。呵!他确实是个军人!

 

人的经历竟是那样地奇妙,吃的饭,喝的水,好像都写在脸上一样,想抹也抹不掉。像我,从中国大陆来,就是大陆的味道,和香港,台湾或美国生长的中国人就是不一样。亚瑟是深知这不一样的。

 

亚瑟不仅是个军人,而且是专门对付中国大陆的军人。他在耶鲁大学受的教育,在美国空军服兵役时,专门监听中国的军事情报。

 

他们也监听我们的。他补充道。

 

我淡淡地一笑,幸好冷战已经结束。亚瑟终于没有枉学了中文。我在心中为他祈祷,希望他的中国之行圆满成功。

 

他采访中国回来,我正在北方度假。我看见他出现在公共电视台上,讨论“三峡工程”的利弊。我读了他的报道,不偏不倚,心平气和,两种意见都写了。他有自己的观点,我回来后他说了许多,但是报道应该尽可能写得公允,那是记者的责任。

 

后来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证明我还是低估了亚瑟对中国的感情。

 

那是庆祝美国“独立日”的前夕,孩子们买了炮仗放着玩。有天晚上,住在亚瑟隔壁的九岁男孩逖米,见戴维把空了的垃圾桶(柏油桶尺寸,塑料做的)留在路边,便扔进一节粗壮的炮仗,点着了,上了盖,撒腿就跑。结果,“轰”的一声,垃圾桶炸裂了,戴维夫妇也被吓得半死。路底的几家人都开了门,亚瑟也出来看热闹。我们住在路口,没有听见。

 

戴维是退休教师,住在弄堂的底部,亚瑟的斜对面。

 

戴维说,我看见那个中国孩子(弄堂里只有我们是中国人)下午在这里玩炮仗。

 

亚瑟说,你看见他炸垃圾桶了吗?

 

戴维说,不是你的儿子,管你什么事?

 

亚瑟说,我了解他,不会干这种事。

 

戴维说,你知道谁干的吗?

 

亚瑟当然不知道。

 

戴维说,你没有挡住我检查的权利。说完,就朝我们家里走。亚瑟嚷道,这里孩子多得是,一家一家问么,为什么先朝他们家跑?言外之意,戴维有种族歧视。

 

两人一路争吵到我们家门口。

 

戴维敲门的时候,亚瑟一把拉住他。

 

戴维推开亚瑟,亚瑟推戴维。一拉一推,两个人退到了马路上。我开门时,他们正揪在一起,难分难解。我莫名其妙,不停地喊:“STOP IT(住手)!STOP IT!”

 

毕竟亚瑟个高力大,没两下,戴维的眼镜甩了出去,人也摔到地上。

 

这时,亚瑟象个巨大的老鹰,跑过来把我和儿子揽进翅膀,一面转过脸去,对戴维气愤地说:你想欺中国人,NO WAY (没门)!

 

事到此时,我们竟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事后我了解到,与其说他们为了我儿子打架,不如说,是我们的到来给这条弄堂造成了冲击。

 

因为冷战,因为中国的关门政策,许多美国人对中国根本不了解。我先生在很小的时候,便问母亲:为什么图画上的中国人总是没有笑容?当时的他哪里能料到最后把个人的幸福押在和中国女人的结合上?

 

戴维印象中的中国人张牙舞爪,像海盗一样冷酷无情。他是通过报纸和电视认识中国的,却从来都没有和真正的中国人打过交道。他对我们份外注意,又总是带着怀疑的目光。

 

事情的真相是警察来了以后查清的。戴维本来在气头上时,想控告打架时受到的伤害,如果这样,我们都将成为证人,并将永远亏欠于亚瑟。幸运的是,第二天,戴维气消意顺,两人各自道歉,相好如故。

 

以后,戴维对我们特别客气。我在购物中心巧遇他几次,每次他都会夸奖我的儿子。

 

今年暑假,亚瑟一直不在家。我向老兵乔治打听,他说好久没有看见银灰色的“MAZDA”卡车了。我给亚瑟留了电话录音,也不见回电。我在电话里说,中国大陆要发表我写你的故事,需要照片,你得帮我找出来。

 

有一次我溜狗回来,想到他们家的“饺子”,便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带着美丽一起去敲门。我看到他们家的草坪完全荒芜了,干得草枯地裂。加州的夏天罕见雨水,他一定离家很久了。他去度假了吗?他在东南亚的记者生涯回忆录写完了吗?出版了吗?他太太退休不工作了吗?很多很多问题,没有答案。

 

倒是老兵有心。他经常在车库里和隔壁的老头聊天,车库的门对着大街。那天我买菜回来,风特别大,白色的塑料袋在风中张牙舞爪,几乎挡住我的视线。我正望著有限空间中的一段水泥地,小心翼翼地的走向大门,却听到老兵在叫我。

 

“MAZDA”回来了。

 

我会意地笑了,谢了他。我们弄堂里只有亚瑟开那种小型的日本卡车,而且车后没有装盖。

 

当天晚上我见到了他。他开门就打招呼说,事情实在太多,还没来得及给你回电。我站在门外,为了节约时间,想三言二语讲个大概。我不就是需要几张他的照片吗?后来,从门外说到门内。我站着讲话,希望用少一点的时间。原来,他做爷爷了,夏天一直在儿子家过。太太确实退休了。回忆录还没有写完。

 

他也站着,一直讲到觉得累。我们去了他的书房。他说,“饺子”去世了,现在我的网名是“饺子”。我大笑。他说,现在家中养猫,叫“三保”。问我是否知道“三保”的典故?

 

时间就这样被浪费掉了。东拉西扯,讲的都是中国,从郑和下西洋一直说到WTO。从黄昏聊到天黑。

 

为了郑和的发音,我们争吵不休。他说“陈和”,我说他拼读错误,他把汉语拼音大骂一通,说在耶鲁大学念中文的时候,发音都用美国音标。我又笑得前俯后仰。然后他拿出一个便条本,嚓嚓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齐亚德。

 

齐亚德,——繁体字,写得好漂亮!

 

什么意思?我问。

 

他说,这就是我的中国名字呀!“齐”是他的家姓:ZEICH。

 

你的文章可别用其他同音字。他认真地说。

 

我说,太晚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故意逗他,看到他的脸色由晴转阴以后,补上一句:行,把你的字给我,让编辑去平反吧!

 

临走的时候,我握着他的手说,后会有期,齐亚德先生!

 

后来,我们偶尔在海边相遇,话题总是中国烹饪。常常在这个时候,大洋彼岸在我心中升起,让我在呼啸的风声涛声中,感到耳目一新。

 

命运把我送到异国他乡,就像放飞的风筝,并没有割断系我心头的那根丝线。美国弄堂给了我饺子和美丽,讲中国话的美国朋友,这难道不是来自上苍的恩惠?

 

(本文编辑朱蕊)

栏目主编:顾泳 文字编辑:顾泳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项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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