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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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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融融 2018-04-10 07:07
摘要:嗨,乔治,馄饨好吃吗?还要不要?我问道。他还是笑,笑得脸部皱纹里的白灰纷纷散落。他从背后递给我一个白塑胶口袋。什么东西呵,乔治?我打开一看,里面两条鲜亮硕大的海鱼,鱼尾巴一晃一晃地还在动呢!送给你。说完,他转身就走,迈著大象般的脚步,又沉又稳走在绛红色的晚霞里。

我开始给玛丽亚.安彤耐特讲述弄堂里的故事。

 

隔壁住著一位二次大战的老兵,七十多岁了,曾随美国海军在太平洋一带痛打日本鬼子。他叫乔治.杰克逊。老兵家的房子和我们一个模样,四个卧房只住两口子。

 

第一次和他照面是刚搬来的时候,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在后院里拔草,我们两家的花园被一道齐眼高的围墙隔开。他家的后院有一棵高大的苹果树。我听见有人叫了声“HI"。抬起头来,看见围墙那边站著个老头,递给了我一个塑胶袋,里面是红彤彤的苹果。

 

乔治。他自我介绍说。 I MADE YOUR WALL 。意思是,我家后院的围墙是他砌的。我听说,乔治是我们弄堂里的元老,参加了这片住宅区的开发。他说话的时候,用手掌撑住前额挡太阳,像中国的农民,而不是架太阳眼镜的洋人。谢谢你,乔治!我没说完,他已经从围墙上撤了下去。

 

苹果里面是温馨的故事。先生说,乔治原配太太活著的时候,弄堂里逢年过节,婚丧喜庆都由她来张罗。

 

他还说,乔治本来可以发财的。复原后,他曾经是建筑承包商,凡是乔治承包的工程,尽可闭上眼睛睡大觉。但是,乔治事必亲恭,雇工不多,生意一直做不大。退休后,他继续做,老了,还亲自动手。他的背驼了,腰弯了,工做得慢了,可是,从来不马虎。这是士兵的思路。

 

乔治说话的声音缓慢厚重,走路也如此,如大象的脚步,每走一步好像都包含了完整和负责的意思。他天天一早出门,我总能在窗口里看到他。他开那辆老掉了牙的大卡车,柴油电机“腾腾腾”,声音特别响。车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我向他招招手,他总是给我一个点头,表示看到了,然后,扬长而去。

 

有一回,我包了几百个馄饨,装了一盒送去给乔治尝尝。第二天,他来敲门,蓝卡其工作服上沾满了白灰,双手板在身后,撑著一个快要断了的背脊,喘著粗气对我笑。

 

嗨,乔治,馄饨好吃吗?还要不要?我问道。

 

他还是笑,笑得脸部皱纹里的白灰纷纷散落。他从背后递给我一个白塑胶口袋。

 

什么东西呵,乔治?

 

我打开一看,里面两条鲜亮硕大的海鱼,鱼尾巴一晃一晃地还在动呢!

 

送给你。说完,他转身就走,迈著大象般的脚步,又沈又稳走在绛红色的晚霞里。

 

先生说,他经常在码头上帮人,是渔夫们的好朋友。他们之间没有现金交易,用最古老的方式,以工换工。这鱼就是当天捕来的。

 

我们怎么能够白吃乔治的鱼呢?就算他吃了我们一盒馄饨,那值什么钱?物物交换要讲公平,第二天,我赶做了些春卷,又给他送去。乔治开了门,没有请我进屋坐坐。他接过春卷,眉开眼笑,谢了谢。想不到,傍晚时分,他再敲门给我们送来了两只沈甸甸的海螃蟹!我说,乔治,YOU DON'T HAVE TO (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知道,知道。他点着头“嘿嘿”地笑,也不进门,双手叠在背后,一转身,一摇一摆地走了。从那以后,每次见到乔治的身影,不知何故,我的眼睛里便出现了两个人,另一个是他那已经辞世的原配,古道热肠的老太太。

 

有些故事是听来的,有些来自我的想像。耶诞节的礼物,感恩节的会餐,孩子们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的欢庆,就像项链上的挂件,戒子上的宝石一样灿烂绚丽,有声有色地从别人的记忆中走出来,注入我的心田。我送给乔治一张里程回扣的免费机票,他给了后续的太太去东部旅游。

 

你为什么不去呀,乔治?你应该给自己一些假期。呵呵,她喜欢旅游,我走不开。

 

以后,乔治有了好吃的,常常来敲门,一袋一袋地送给我们,并附上了他的理由:我太太不爱吃。我则用中国菜回报他。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对弄堂的不公平,十多户人家,应该每家都送一些。我总是感到她的存在,那位素未谋面的老太太。玛丽亚,你在天堂里应该见过她。她的爱是无条件的,就像母亲爱孩子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便多做了几份,让儿子给邻居送去,大家尝尝中国风味。

 

去年冬天,乔治有几个星期没有出门。我以为他想通了,终于和太太双双外出,真为他们高兴。以前乔治从不和她同行,太太出门,他留守家里。

 

那天,我从超市买菜回来,从车上卸下大包小包的食品,抱在胸前,正往家中走去。忽然,看见乔治坐在家门口的草坪上晒太阳,赶紧把东西送回家,兴冲冲地跑出来和他打招呼。

 

乔治,回来啦?我拍拍他的肩膀问道,你去哪里玩了?

 

他斜眼瞅了我好一会儿,像在看陌生人一样。

 

我难堪地笑了笑,弯腰凑近问﹕乔治,你好吗?

 

I AM FINE (我没事)。他一字一吐地说,伴着两声“呵呵”地干笑。这时,我看到,他那陷在眉骨下的眼睛,像糊上了一层膜似的,光泽微弱。乔治好像苍老了许多。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脸部松弛的肌肉上,一道黑,一道白。

 

难道出了什么事吗?我的心一沈,眼睛顿时酸涩起来。这位邻居是我所见到的现代人中最清醒,最智慧,最干净的一类。

 

我突然发现乔治的椅子后面靠着两个残废人支撑架。出车祸了吗?乔治,你的卡车呢?

 

乔治说,在车库里。我的膝盖废了,换了人造的。原来,乔治去医院动了手术。

 

这时,我才明白他那大象般的脚步,为什么走起来那么缓慢而沉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乔治?我能为你做什么吗﹖乔治摆摆手,吃力地说,谢谢。

 

邻居们议论说,这下好了,乔治也该享享福了。据说,他有丰裕的退休金,他的房子一次付清,不含债务。他是一个没有负担的老人。美国人喜欢把坏事变成好事。

 

我却不能原谅自己。我家和乔治是最近的邻居,也是很好的朋友,为什么我们从来不知道他有腿疾?为什么对他住院开刀一无所知?我好糊涂呵!他和太太感情不好,住院生病,谁照顾他?

 

先生说,夫妻关系,身体好坏,开刀吃药,都是个人的隐私,我们没有必要去打听。你更没有任何歉疚的理由。乔治如果需要帮助,自然会向我们开口。

 

我虽然懂得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不可侵犯的空间和领地,但是,病在床上的人,难道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关怀?

 

我想起了先生的母亲,年纪和乔治差不多,也是那个德性。她独住一幢大屋,从不允许别人插手她的家务,生病了也不告诉我们。她说,有病给医生打电话,你们能帮什么忙?

 

中国报纸报导,美国老人死了也没有人知道,批评后辈没有孝心。其实挺冤枉的,在美国,给老人拍“马屁”很不容易。乔治是真正的老兵!

 

(本文编辑朱蕊)

栏目主编:顾泳 文字编辑:顾泳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项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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