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房子都设计得很简单。如果乘飞机,从上空往下看,我们就像蚂蚁住在一把手枪里。厨房餐厅连着车库,是枪柄。枪身比枪柄长一些,里面横剖为二,中间是过道,卧室两南两北,余下的就是客厅和厕所。卧室外是宽敞的草坪,铺在马路和住房之间,绿茵茵,厚甸甸的,引来小鸟蝴蝶,也可供我们打排球。有时候,还有无名之犬来凑热闹,在我们的草坪上大小便。屋后是小巧玲珑的花园,松柏,花卉,果树,攀藤,都被围在齐肩高的砖墙里。还有蓝天,白云和涛声。
我在家工作,办公室朝北,抬头便见马路风景。
观察马路上的动静,在过去简直是对时间的亵渎。我辛苦工作了十几年,从来不知道度假是怎么回事。我的脑子里除了学习就是效率。可是现在,我一边喝茶,一边和马路调情。
那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候。天才破晓,就有人陆陆续续地去海滩散步,看不清嘴脸,好像移动的剪纸艺术一般,有的牵着狗,有的头上套着耳机。去时快,小跑的样子,回来时,慢悠悠的,像逛街一样。
天色由灰转白,朝阳升起来。抬头看,上空一半红一半蓝,海鸥穿插其间。金辉从马路的一角慢慢地染过来,弄堂好像脱去了灰色的睡衣。这时,耳边响起了马达声。
窗前出现了一辆辆汽车,如彩色的热带鱼,五光十色,成贯而出,一边以镪镪的现代音乐伴奏,一边给我们的弄堂留下一道道速度的烟尘。
这情景与清晨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就在几分钟之间,小巷如倒空了口袋,安静得要命,好像能把我消化了一样。此时此刻,这条弄堂只属於留守在家的人们。
呵,在美国旧金山南部的一个小城里,有一条叫安彤耐特的弄堂。静下来的时候,我轻声叫着它的名字。安·彤·耐——特,好听又上口!ANTOINETTE,似曾相识!
我陷入了沉思。
斜对面那块蟹青绿的路牌,上面用白色写着ANTOINETTE,总是目空一切地站着。它像高贵的守护神,却又默默无闻。我越看着它,越生出好奇的感觉。
每天,当我拥有整个弄堂的时候,我的思绪涓涓地流。
每天,当我面对路牌的时候,想象的门被轻轻地推开。
美国有许多总统的名字被刻在路牌上,如华盛顿,杰佛逊;有许多著名的城市被用作路名;有早年的开拓者,传教士,被人们纪念,留名路牌。那么,谁是安彤耐特?
那是一个法国女性的名字。
也许,当年开发商投资者的女儿或者太太叫安彤耐特。
在美国,路名就像人名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安彤耐特也许是个随便拣来的名字。
种种解释,都不对,都和我的感觉不相吻合。直到那天清晨,我去海边散步。
天刚亮,水珠如千军万马横扫过来,白茫茫,灰蒙蒙。浓雾切断了视线,天地都变得浑浑噩噩。走到路口,我不由自主向路牌瞟了一眼,它仍旧直挺挺地立着,脸上露出点点暗绿,字迹模糊。我跨进了路边连着海滩的灌木丛,那条弯弯曲曲被人踩出来的小路,此刻,只剩下萝卜头一截,湿漉漉地躺在我的脚底下。世界像收缩一样,变得那么狭小,我不得不凭着以往对方向的印象,往前走去。走了几步,我猛转身,好像要弃路而逃的样子,一抬眼,视线正巧落在路牌的位置上。只见它离地而起,摇摇晃晃地飘在空中。我看见一个长长的东西,披着白纱,远远地被吊在大树上,若隐若现。我大吃一惊,回头就跑,一路踉踉跄跄,奔出树林。眼中的天空,大海和沙滩,都朦朦胧胧地闪着白光,哪里才是归家之路?
我把这个梦告诉先生。我说,安彤耐特,对我,不是一个普通的符号,只代表了我们居住的地址。它给我联想,给我情感,尤其是,在我拼写或者拼读这十个字母的时候,这个名字好像赋有了生命。
先生哈哈大笑,说道:安彤耐特?你是不是在说玛丽亚.安彤耐特?路易十六的妻子,法国大革命被绞死?
天!美丽的法国皇后,大革命送她上了断头台。
难道我们的弄堂以她命名?我伸长了脖子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他凝神地望着我,很不明白的样子。
他哪里知道我肩扛着沉重的历史包袱:被大革命处死的人何以上路牌得到纪念?
先生说,一个路牌,你为什么大惊小怪?上网查一查当时的开发商,就知道啦。
是的,要弄清真相并不难。
不,不,我摇了摇头。
耳旁,涛声不绝,轰隆隆地冲上来,又呜咽咽地退下去。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到底谁是路牌上的安彤耐特?有追究的必要吗?与其大费周折,宁可留下一个问号。也许,在我的心底里,早已认定,她就是昔日的法国皇后,她是我记忆中唯一的“安彤耐特”。是不是在昔日学习历史的时候,下意识里,我对她的处理和死亡深感同情,而没有得到理性的确认?否则,我怎么做了那么一个奇怪的梦?
让那个不黯世事的女人,以暴易暴的牺牲品,寄居在美国的一条弄堂里吧!给她一份同情,给她一份原谅,给她一份安抚和关怀,难道不是我想要的吗?
这时,我不由地倒吸了一口气:难道这就是孤独的结果?我是活糊涂了,还是活清醒了?独处,真的能打开心灵之门?
每天早晨,弄堂里尘埃落定,人去巷空,我恢复了与路牌的对话。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