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年最后一日，微信朋友圈被一则以猴王世家为剧情的广告刷屏。

广告截屏

片中所述为“猴王”六小龄童（本名章金莱）家族，即绍兴章家，四代人与猴戏结缘的生平——

清末其曾祖父章廷椿在农闲时耍耍猴戏，人称“活猴章”；

祖父章益生把绍剧猴戏发扬光大，成为“赛活猴”；

父亲章宗义六岁学艺，艺名“六龄童”，是奠定章家猴戏传统的关键人物，有“南猴王”美誉；

二哥章金星本是父亲的衣钵传人，称“小六龄童”，却因病早逝，于是章金莱接过金箍棒，成为猴王家族第四代的代表人物。

广告看完，我也如众多观者般，被抛回童年的经典中一番荡涤，心念如潮。看着杨洁女士导演的86版《西游记》长大的诸君，想必对广告中的主角六小龄童不会陌生，此不赘言。搅动我心底旧事的，是片中的章家另两位“猴王”。

那位永远17岁的少年

 
我读小学时，班级里传看过一本讲述小六龄童章金星生平的传记类作品。书名已忘，只记得分几个章节介绍了他人生的一些重要片段：如何幼年登台，被父亲悉心栽培；如何日复一日，习武练功；赴京演出时，周总理多么心怀喜悦地抱着这个小猴子留影；然后，猝不及防地发病，心有不甘地离别……书看得很伤心，但也有个细节，读来温秀可喜。

1957年12月14日，绍剧《大闹天宫》在上海中苏友好大厦演出后，周恩来总理上台接见六龄童，并怀抱小六龄童扮演的小罗猴合影留念

当时绍剧团里有位笨拙大胆的姑娘，喜欢矜持内敛的小六龄童。她见他衣服扣子掉了，强摁他坐在身边，帮忙缝上，却不小心把两人的衣服缝在了一起。小六龄童一起身一迈步，就把她也带走了。

上世纪90年代有一部叫《猴娃》的电影，剧情大抵如此书，也拍了这个情节。金星和金莱两兄弟在剧中分别叫“天星”和“天来”。在一部主角英年早逝的电影里，唯有这个情节哀而不伤，有生之喜悦，令人印象深刻。

书的末章最伤感，题为《令人心碎的六个月》，字字催人泪下。记得当时看完，对生死之类的终极命题仍似懂非懂，但似乎对天妒英才之类的言说有了一点感性认识。总觉得，或许是因为他的人生就这样出乎所有人意料和期待地戛然而止，庸人自扰如我，也是百思而看不透，于是反而更容易反复念起。怎么这短暂的一生就在一册薄薄的书中呢。

而如今，当年看书的我们已过而立之年，还会向更老处去。而小六龄童，他永远17岁，永远是活蹦乱跳、情窦未开的少年。

也无风雨也无晴

 
对六龄童章宗义老先生也有一点零星的印象。

我与猴王一家为同乡。我幼年成长的奶奶家，与章家台门在同一个街区。过去，奶奶有时会以谈论老街坊的口吻随口说：“喏，六龄童今朝又穿着大红衣裳，在八字桥桥脚踱来踱去。” 

晚年的六龄童爱穿鲜红色。如今可见的相片里，常着他的红毛衣、红围巾、红锻短褂。这红色就是他一生中反复描画的猴戏脸谱的颜色。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六龄童饰演孙悟空

听爸爸讲，老先生在“文革”其间被作为“戏霸”批斗，又戴高帽，又被管制，一度被禁止上台演戏。有一次被分配演一个配角，而且是个反角。他一上场，观众即报以热烈掌声。为此，他下了台又被批斗，理由是：你这戏霸，怎么到现在还霸占舞台？你这反派人物怎么还能压倒正面人物？这是复辟，是倒算。

“文革”结束后，大约1978年，他在一次大会上讲起过，“文革”被揪斗时，白天参加劳动，晚上被关在一个楼梯底下的小屋子里，在一个站不直也躺不平的地方蜷曲，“就如被压在五指山下”。

80年代初，爸爸有幸去看望过老先生，那时候算是恢复平静生活了。踏进章家台门，就看到老先生在逗小猴子。爸爸对我感慨：原来舞台上的一招一式，都是数十年细心观察的积累啊。

我成年后常居上海，偶回故乡时，常去八字桥边散步。有一回远远见到他，面目清淡恬静，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样子。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后来听长辈谈起，老先生患阿茨海默症，不记也不辨人事了。在我看来，这种病充满了诗意，宠辱皆忘，重回初心，是好福气。去年（2014年）初，从网上得知老先生过世，有媒体在标题上用了“西游”二字，甚觉贴切。

猴戏的神韵与庄严

对章老先生印象最深刻的，是大约十五六年前看过的他的一台戏。

在当时绍兴最大的剧院，六龄童与六小龄童父子同台演了一出美猴王。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他最后一次登台，总之，精彩极了。

精瘦的六龄童在台上腾挪翻滚，熠熠生辉。一招一式里，尽是功底和讲究，哪里像古稀老者？

演到精彩处，他双腿开立，钉立于台中央，手腕处逐渐用力，由慢到快，在四两拨千斤的翻转中，把一根金箍棒舞地卷地风来，而他自己则在一片炫目红光的笼罩里若隐若现。

他头饰上的两根翎毛飞速舞动，掠过剧场里的昏暗，左一道，右一道，划出阵阵金光。只觉眼前的一片漆黑一点点支离破碎，慢慢被一张越来越密集的金色的网笼罩。南猴王的峥嵘岁月，尽在这转瞬即逝的一片炫目里。

压轴的动作是猴王空翻后单腿跪定。六龄童空翻时十分利落，但毕竟年事已高，落地时已经无法将上身控制到位，略有前倾。身边的六小龄童不动声色地一把将他扶住，两代美猴王旋即踏准了节奏同时扬首，神采奕奕地亮相。花果山上的小猴子们把锣鼓擂得震天响，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猴王父子

年少如我何尝懂得戏文，但在台上台下相互鼓舞的激越里，一颗心狂跳不止。

戏演完了，六龄童在台上搔首弄姿、眨眼顾盼，流连不去，以答谢观众厚爱。演猴戏的人，格外明眸善睐。他的眼波随身段流转，舞台那么绚丽，而最晶莹明亮的，却是那两豆目光。只是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多年打磨的神韵，还是谢幕之时的泪光。

这两豆目光当年征服了多少孩童的心

那一刻，竟在这嬉笑诙谐的猴戏里看出庄严来——老先生真是唱了一生好戏，“一上台，就下不来了”。

 
岁末于无尽琐事中略忆故乡，其人其事，不禁又一番唏嘘。我深知回忆是并不那么可靠的，隔时隔地，匆匆草此，必定有诸多细节出入。由此，倒不如说，忆起的是一种反复发酵过的情绪——往事纷至沓来，内心被这些曲折又丰盈的细枝末节又一次填满，是一种熨贴的体验。

要衷心感谢这则广告，要感谢旧时光。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本文编辑：柳森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