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在矿泉水瓶里面装着酒，录制间隙没事会嘬上两口。他的脸愈发圆润。皮肤有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眼袋不声不响地爬在那里，像是如炬目光前、深深帽檐后的两道防线。他薄薄的两片嘴唇紧抿，双臂叉于胸前，随时准备发射灼灼言辞。

他保持着媒体赋予的具有诗人、哲学家、思想者气质的音乐人形象——他好像不能幽默，幽默即是破功；也好像不能停止思考音乐和文化的弊端，停止即配不上“音乐教父”这枚勋章。

上述这些，是崔健在《中国之星》录制现场给我的印象。那么，崔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探索。

三十年前 一无所有

遇到六七十年代生人，崔健是个好话题

三十年前，在那个“一无所有”的年代，崔健的摇滚乐如平地惊雷，唱出一代中国人的困惑与呐喊，激起万千共鸣。从此，崔健的名字镌刻在了华语流行音乐的丰碑上。

三十年后，接触摇滚的途径没那么难了，年轻的摇滚乐队层出不穷，崔健的说唱听上去与时代脱节，但他仍享有无与伦比的地位，并在早先就已上升为中国某个文化图标和当代偶像——

我这么说并非没有道理。在我的采访经验中，遇到六七十年代生人，来自艺、商、政界的受访对象，崔健都会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你跟姜文聊崔健，他会高兴；你跟潘石屹聊崔健，他会激动；你跟闫妮聊崔健，她会兴奋……他已经获得了精英层、文化层的某种肯定。

1994年5月29日，中央美院，罗铮画展

这一次，崔健怎么就坐到了真人秀里？

近些年，许多真人秀节目曾邀请他担任评委。给出的条件也十分丰厚。但他都拒绝了。

问他什么原因。崔健说，他并非排斥真人秀，而是在拿捏如何能给名利、商业和情操一个更好的平衡，想守得住历史和时间颁给他的牌坊。

今天为何想通了？他答：一是他需要发声的渠道；二是为了给摇滚乐正名；三是为原定于12月18日发行的新专辑《光冻》（后有所推迟）；四是为了以1986年他站上北京工体为时间节点，明年将开启的大规模巡演。

有意思的是，真人秀节目的一期一会、一周一会，还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能与崔健“长时间”为伴，从而脱离各种江湖上流传的“列传”，更好地去了解这个人。

2004年8月8日贺兰山中国摇滚的光辉道路音乐节

崔健的愤怒与天真

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大家大都更愿意和和气气做人。但经过一番观察，我发现，崔健还是一个愤怒的、天真的人。

在《中国之星》第二期中，许志安翻唱了一曲《怎么舍得你》。推荐人评价环节，刘欢和林忆莲都表达了对歌曲的赞美之情。这时候崔健却突然站了出来，并不解风情地表示，自己“听不懂”。

他认为，许志安唱上个世纪的流行情歌，根本不能代表当今的香港乐坛。“真正代表一个区域的一个文化，不光是语言，应该有它的精神，它的独到之处，甚至有它的坚持。我更渴望听到来自香港的，代表香港本地人声音的一些音乐。”

说到这里，崔健并未罢休。他又把“枪口”转向一旁的林忆莲，以“唱一个大家听不懂的老歌”和“观众会无法理解粤语歌词”，质疑这位推荐人的选曲。“咱们现在生活在21世纪，2015年。我知道这首歌是上一个世纪的歌对吧？所以让现在的观众、年轻人听一个老歌，而且用广东话唱，你的寓意是什么？我想大家是否也渴望得到一个有意义的回答？”

《中国之星》 崔健与林忆莲、许志安、常石磊合影

崔健最不想看到的事

如今崔健有着被人供奉的地位，和一把受人尊敬的硬骨头。几乎鲜有人质疑他。但面对歌迷断层的尴尬，他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有一次音乐节，演出的酬劳很少，经纪人本不愿接受这个演出，但崔健答应了。他答应下来的唯一原因，是主办方告诉他，为了吸引更多的年轻人来看演出，届时会推出大量低价的学生票，希望他能友情演出。恰好崔健觉得，如果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和年轻人对话，让他们有机会接触和了解他的音乐，钱不是问题。

崔健其实一直渴望与年轻人交流。他常常去北京的酒吧看一些20岁上下的“小孩”表演，甚至和他们成了朋友。这不是拉下架子。他渴望知道年轻人的想法。他不愿意自己的音乐过时，更不愿意每每在音乐节上演唱的都是上个世纪的歌。

有什么比失去年轻的听众更可怕的事？若是没有了新鲜的血液，没有了这些好奇、愤怒、新鲜的激情，摇滚的精神如何传承？所以，崔健可以在体育馆里举行的大型演唱会唱怀旧经典；也可以在小场地拿出实验音乐与观众交流。

对于53岁的崔健，他说，自己最不想看到自己从横扫千军的英雄，变成中年人怀旧的对象，和一小撮人坚持追随的光。

2015年11月北京“老炮儿”演唱会

【对话崔健】

摇滚乐进入电视，这还只是个开始

上海观察：您这次愿意参加真人秀被认为是“下神坛”。能讲讲这次愿意参加真人秀节目的原因吗？

崔健：我几乎找不到一个很好的原因去拒绝他们。他们满足我所有的要求，而且能够让我推荐我想推荐的人，甚至给了我很多话语权。

上海观察：他们满足了您什么要求？

崔健：电视音乐节目在很大成分上是讲故事、创造一些悬念，并不是完全以音乐的现场演出为主要制作方式。这一方面，我一直比较谨慎。我曾经试图几次进入电视真人秀，结果发现他们还不够成熟，条件还不具备，于是我还在等。

但我相信，真实的音乐或者摇滚音乐，早晚会进入电视。所以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到来，能够加快这两种不一样的音乐制作风格的融合。

摇滚乐比较重视制作、灯光、音响，特别是音响。包括乐手对电视审美的接受，这些都要通过一段时间才能真正达到成熟。所以这个节目是一个起步吧，是一个开始。不敢说这个节目能怎么样，但是我们必须走出去。

“摇滚教父”这个名称对我来说是个干扰

上海观察：您说您不喜欢被叫成“摇滚教父”？

崔健：这话不是说一次两次了，我十年前就说这个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一种被盖棺定论的感觉。而且我也不希望，大家因为我这么被称呼，才知道我这个人。

他们可以叫我“老崔”，哪怕叫“崔老师”。但我不是他们的老师，这只是一个尊称而已。总比起“摇滚教父”这个名称对我来说干扰少一点。他们每次说“摇滚教父”我都觉得难受。

上海观察：还有不少声音并不希望您参加真人秀。

崔健：有的人把我放在神坛上，有的认为我在走下神坛。但实际上我是在走上地面。

摇滚乐一直坚持在地下。十年二十年之前，还没有真正的在公共场合，有为摇滚乐做正经的商业宣传的权利。大舞台我们还上不去呢。所以，如果有人认为，摇滚乐是以这种方式“在神坛上”，那也是一个脱离现实的神坛，远在山上的神坛。但如果是故弄姿态，摇滚乐能在神坛上站多久？

无论是摇滚乐，还是任何流行音乐，都不应该把自己放在神坛上，应该脚踏大地，跟时代互动。我的专辑、我想要的东西都不在空中，就在这。我们要感受自己的存在。这才是摇滚乐的气质。

虚假节目好比新闻欺诈，会伤害真正的音乐

上海观察：您这几期节目录下来感受如何？

崔健：我发现电视节目设置里有些习惯性要求，比如，要用内容去配合画面。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会伤害音乐。

我希望有一天，让摇滚乐的观众，就是那些经常去音乐节的观众，也开始信任电视舞台，信任电视音乐节目。这样就可以让他们踊跃报名，让他们来参与、支持这些节目的评选。像现在这样一档节目，应该至少有1/3的席位属于这样的观众。这才公平。

否则，如果大家只是看惯了所谓的选秀节目、流行音乐节目，已经把自己放在一个“歌迷”或者“配合拍摄”的位置上，就会对音乐做出一些妥协，很难再客观地去评判音乐。

上海观察：您觉得真人秀已经不值得信任了么？

崔健：是的。电视节目一直属于娱乐大众的范畴。如果习以为常，大家就都不再去思考了。但我仍然希望，电视可以为真实的音乐敞开大门。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到来，通过一些电视人的努力，可以把电视音乐栏目做得更真实、质量更高一些。

杨乐（此次被崔健推荐上《中国之星》的音乐人之一）也不是做摇滚乐的。但我能感受到，他对电视的抵触比我还强烈。所以不光是摇滚乐对电视不信任。所有做真实音乐的，都对虚假、炒作和包装各种不屑，都觉得电视没有希望。我不希望这事儿持续下去。我希望大家开始重新换一种脑子、换一种方式去接触电视，打开电视的大门，让更多真实的艺术家进来。要做就做真的。

如果你做虚假的电视节目，观众对一个虚假的歌手的才华的一些反应，跟某些个唱片公司花钱买歌迷去机场夹道欢迎是一样的。这都是一些虚假的存在。而他们既然能把假的做成真的，也一定能把真的做成假的。于是，还会给人一种错觉，真的才华已经没有希望，已经过时了。这种情况下，不应该有人出面来管理？质问这属不属于新闻欺诈？

“80年代”是炒作出来的，是一种白日梦

上海观察：怎么面对如今年轻人已不怎么听崔健的现实？

崔健：这是肯定的。年轻一代不听我是应该的，我们当时也是这么出来的。我希望年轻人有个性。

年轻人和老一代有不同的价值选择。年轻人可能是世界公民，希望获取世界的所有东西，但是，要是你脱离了自己的文化环境，你的价值也就没有了。

《一无所有》之所以在当时有个性，因为它是本土化的。而我们之所以愿意保住这些本土化的东西，并非想获得更多名誉。而是因为我们发现，最后我们能够做的，不过是写自己的故事，那些和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有关的故事。但，说到底，谁也无法代表这个时代。

现在老有人说“80年代”。这是炒作出来的。80年代有什么东西？我说80年代就是一种白日梦。如果到现在都没有坚持下来的价值观，那就没什么可光宗耀祖的。这种年代的划分，既无聊又矫情。

那些一直坚持做摇滚乐的人，真比我苦。我踩着狗屎运了

上海观察：能否谈谈中国摇滚人的现状。30年前原来那些人还能回来重新演出吗？

崔健：现在很多人，包括流行乐团也会把那个节点看成他们自己的节点。但是，相对而言，这30年过去，说到流行音乐，大家都会觉得它发展得比较快。无论是商业上、规模上，幕后团队都已经有特别大的变化。但摇滚乐变化确实没这么大，只不过个别人有变化。于是大家会觉得，摇滚乐人可能更值得去鼓励下，更值得去纪念一下。

就拿这次上电视来说，很多人开始怀疑，甚至有一些人会批评我们，认为摇滚乐只要进入电视，不仅不可能改变电视，还肯定会被电视改变。如果我们不假思索、不加努力地去持续这种现象，当然肯定就更没有希望了。但我觉得，不可救药的，不是电视本身。只要通过电视，还有这么多人关注我们，有这么多人热爱音乐，电视就是一片好的土壤。

所以，谁也不要给摇滚乐盖棺定论。特别是现在中国这帮人，包括所谓乐评人，旁门左道，让他们真正地去关注自己的生命去吧！先别管中国摇滚乐怎样发展。你先想想，文化产业怎么开放，真正用心创作的艺术家如何受到保护……

上海观察：这三十年间，有没有后悔的事？

崔健：后悔的事儿每天都有，但这才是生活。如果一个人从来不后悔，这人可能不是人。我们怀疑自己，纠正自己，这个过程就是我们的歌曲要表达的东西。

摇滚乐有很多情歌，我每次听都感动。因为我们每次痛苦的时候，需要被鼓励，需要温暖。这时候，这些歌曲都在我们身边，而不是那些仅仅为爱情、为某个失恋的状态而写的歌。那些说实话一点都不解渴，很容易听一遍就忘了。但摇滚乐始终存在可以解渴的歌曲。

我打心眼里觉得应该感谢那些一直坚持做摇滚乐的人。他们真的比我苦。我是踩着狗屎运了。《一无所有》一首，就火了，完了别人逼着我把后面的歌写完。但这种运气并非一直都在。

大量摇滚歌手可能写了二三十首歌，但还是没出来，还是得努力，还在磕。真希望这些人有机会真正被大家关注，真正带来音乐行业、音乐产业上的改变，带来商业上、理想上、质量上共存的支撑。这样的话，大家可能才会真正明白我现在在做什么。

改革开放三十年，人家演小品的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私人飞机。而我们摇滚三十年，像老崔这样所谓的领头羊还没有。商业上，是我个人的光荣，却是行业的耻辱。为什么摇滚乐这么不发达，可能是我的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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