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公公遗留下的一幢供出租的两层旧楼，楼里住着四户清贫之家。

我老公是工薪族，收入比那些房客们也高不了多少。得了房产，多了一项收入当然不是坏事，可他觉得此事并没能改变他每天早出晚归、听老板使唤的命运。更何況想借此趁机向我多要几个零化钱呢，也没能得到承诺。于是他觉得那幢旧楼于他个人来说是有劳而无益之物，便双手一摊、对我说：“我每天要上班，那幢楼的管理诸事就归你管、房东就由你做啦。”

我生长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虽说是生来便对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无产状态毫无恐惧之情，可眼下突然“被动”地成了房东，心里也是美滋滋的。说实话，谁还会去讨厌送上门来的钱呢？

那座出租的楼房在我老公的故乡福岛县、叫伊娃喜（音译）的地方，离我们居住的东京有一百多公里。它与日本绝大多数的出租房一样，是不带家具出租的，所以既无需我去做走廊清扫的杂务，也免去了为修理、替换家具而与房客打交道的苦差。

鹤的足汤

刚当上房东时，到了月初我会脚步轻盈地去银行里查帐；见房租按时收到后，便走出银行抬头向空中的公公之灵轻声道谢。几月一过，祖上的思泽渐渐淡忘，初任房东时的兴奋感也荡然无存，便懒得去银行拉账单确认。过了好久，我心血来潮去了一次银行，发现一个叫渡边的房客已拖欠了半年房租；心里一惊，慌忙跑回家里打开电脑，在互联网上查看追讨房租的有关法律条例。

法律规定，我必须先花几个星期的时间向房客两次送出书面催讨房款的通知书，如无回答，再向法庭提出收回租房、追回欠债的诉讼；如此还遭房客无视的话，最终要求法庭执行。我知道，如果此刻我据理闯入渡边家，责令其搬家的话，警察则会以私闯民宅之罪先拘留我的。我这才觉得在日本做个小房东是一件极不爽快的事情。

无奈将此事求助于老公，而他淡然地说：“那些房客我都不认识，渡边先生像是老房客了。过两天去那里走一趟、拜访一下渡边先生，再去泡一下温泉，如何？”

那周的星期五，我们怀里揣着预先写好的给渡边先生的催款信上路了。到伊娃喜时恰好正午，吃了热腾腾的鮟鱇鱼锅后便去伊娃喜的小街上散步。伊娃喜处于山与海之间，是温泉名胜之地。温泉原是天赐之物，当地人也就慷慨地建了两个圆形浴槽放于街头，取名“鹤的足汤”，灌入泉水供游客泡脚休憩。

浴槽近处有供应当地出产的味噌、酱菜的店铺，铺前还放有用温泉水蒸熟的豆沙包大蒸笼。蒸笼盖被揭开的瞬间，白雾腾起、香味扑鼻。店主是绝不呟喝兜客的；游客呢，则慢悠悠地用毛巾擦了泡红的双脚，又默默地掏了钱包，再由着香味的牵引、走进蒸笼处的白雾中去。偶见有当地妇女在街上来往，她们大多是步履轻盈、神情淡然、目不斜视。由此想到我曾多次来此访亲，总想在旅游淡季找个削价贱卖的温泉旅馆住而不得的徒劳，便不由地叹息这小城的“矜持”。

年末的夜色降临得早，在驶向我家出租楼的途中，见国道旁的商家在街树上挂满了彩灯，闪烁的光影变幻着投向我们的车窗———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我想到老公怀里揣着的那份催款书，突然感到心情沉重起来。

伊娃喜的灯台

渡边家住二楼。跨上楼梯时，咖喱汤的香味由一楼房客的半掩着的门中飘出、更不堪的是在咖喱汤的香味中还夹杂着孩子们的说笑声，此时我的沉重的心情变成了沮丧。

渡边先生外出中，太太系着围裙站在门前与我们应对。从老公与渡边太太的对话中我得知，他们俩曾是中学的同学，渡边太太旧姓为小川，毕业后在幼儿园工作，以后嫁给了叫渡边的男人。渡边太太对欠房租之事表示歉意，并说两年前因为看护病中的双亲而不得不辞职、由此家里经济拮据……

老公感叹说：“是啊，谁家都有父母老人啊！我还记得你母亲呢，爱唱歌，唱得好听。”

“我娘今年夏天过世了。父亲也脑子糊涂了，有时出外去，却忘记了回家的路，”渡边太太说。

最后我老公把催款信递交给渡边太太过目。渡边太太阅后，在信的下边签名：表示阅读过此信，并承诺尽快地还清房租的欠款。

驱车回东京途中，我轻轻地吐了口气，抬头见月亮在东边的树枝中生辉，伊娃喜的夜空依然平和淡泊；忽然我又想到如果公公在世、他又会如何处理这件渡边家的欠款之事呢，对于家坊邻里他是否总是宽容大度的呢？

几个星期后渡边太太来信说，她决定退了租房，搬入娘家与父亲同居。这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和渡边太太以任何方式进行联系，但她在以后的八个月内断断续续地还清了房租的欠款。

伊娃喜名菜鮟鱇鱼锅

2011年的大地震、核泄事故就在伊娃喜以东四十公里的地方发生的。事故地三十公里内的居民依照政府的劝告而离家避难，大量的人口涌入伊娃喜市，伊娃喜市的土地价格猛涨了百分之五十。那时侯每晚都有公司打电话来求租、求买我家的那幢楼的土地，但我老公回答的只是一句话：“那幢楼里住着四户人家呢。我不会卖掉那块土地的。“

放下电话后，老公对我说：“现在日本的人口在减少中，而我们的伊娃喜的出租房却总是住满的，因此我们也能得些稳定的收入，真得感谢房客们。”

我心想，在解决与房客的利益冲突时，除了遵循法律规范外，似乎更有自身的伦理价值观在起作用。于是，我笑答：“嗯，你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与房客打交道的事还是得靠你！”如此，我又把做小房东这个“皮球”踢回给了老公。

（本文编辑：朱蕊；内文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