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今晨，一条消息刷爆了球迷圈：王国林走了。

岁数稍长一点的足球记者和球迷，都对王国林的印象很深。十多年前个上海滩两支家喻户晓的足球队，一支是老牌子申花队，一支是新品牌中远队，王国林就是中远俱乐部的副老总。

王国林最出名的段子是他请当时红遍足坛的金哨裁判陆俊，吃了两只“耳光”。“金哨”后来被证实为是个黑哨，进了班房。王国林的那句口头禅“瞎讲”，和他打得金哨陆俊抱头鼠蹿的故事，则成为绿茵场上的经典。

王国林走了，足坛人士纷纷悼念。解放日报资深记者张玮，曾一路见证了中远队的辉煌和沉浮，他也是王国林的老朋友。关于老王的那些故事，他记忆犹新……

1

我第一次见到王国林的时候，是在当时上海中远队的训练场边。

那是2002年，中远队冲上甲A的第二年，而我也刚刚踏上工作岗位，成为一名报社的体育记者，分到的条线，就是跑中远队。

那是一个午后，走进训练场，远远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用标准的“亚洲蹲”的姿势，在场地边吸烟，别人告诉我，那就是俱乐部的王总。

我走上去，弯腰，叫声王总，恭恭敬敬递上一张名片，说以后请多关照。

王国林没有站起来，事实上，我觉得他可能眼皮都没抬一下，拿过我的名片，塞到“的确凉”的短袖衬衫口袋里，继续看球。

当时的报纸行业，还算是如日中天，我所供职的报社，应该说也有一定江湖地位，这倒也是我第一次碰到如此漫不经心的见面方式。

后来我知道，不是王国林有意怠慢当时还属于毛头小伙的我，而是当时他对谁都这样。

2

当时王国林的职务，是上海中远俱乐部的总经理。

其实如果当初没有中远俱乐部董事长徐泽宪的一个电话，王国林可能就一辈子在上海远洋集团的办公室主任位置上坐下去了。

他19岁高中毕业后，就成为了一名国际海员，一干就是22年。

后来王国林和我喝茶聊天的时候，也会说起自己的海员往事。刚上远洋轮时，他只是一个普通小海员，但他脑子活络，又肯吃苦，办事也肯动脑筋，所以很快在诸多海员中凸显出来，慢慢晋升为远洋轮上的事务长，而那艘船的大副，就是徐泽宪的亲哥哥。

让王国林进入领导视野的，是一次单位的聚餐，这也是他一直得意的一件事：

“那次聚餐，要500多个人一起吃饭，不是瞎弄嘛！哪有那么多厨师和服务员？结果被我想出来了 ，怎么搞？搞自助啊！饭、菜、点心什么的全提前弄好，酒水放好，堆在那里，谁要吃谁自己去拿，大家觉得又稀奇又满意！

你不要觉得自助餐有什么了不起，那是什么时候？那是20多年前，谁想得到那么搞？”

当然，让王国林得意的海员生涯，肯定不止搞自助餐那一件事。

“80年代初，我问你，家里有台黑白电视机也算了不起了吧？更不要说彩电了！但我跟你讲，当年在我们船上，彩电派什么用？我们打扑克牌，彩电当板凳做的！”

后来从船上下来，王国林坐了办公室主任的位置，直到徐泽宪有一天给他打了个电话：

“三毛（王国林在家排行老三），跟不跟我一起搞足球？”

3

搞了足球，王国林才开始和媒体打交道。

当时的中国足球圈，虚火正旺。在上海中远队火红的年代，当时沪上足球记者圈里公认，要王国林嘴里套出点内幕消息，难如登天。

王国林被大家总结过三句口头禅，第一句是：“我在开会”，第二句是，“哈刚有撒刚头啦！(瞎讲有什么意思)”，第三句是“乃伊关特！(把他关掉)”。

第一句，用来应付不想接受的记者采访。王国林拒绝记者采访，直截了当，不管接电话的环境是喧闹还是安静，甚至还有厕所抽水马桶的声音，王国林总归就是一句：“我在开会”。

第二句，用来驳斥记者的各种求证。哪怕这个消息早已满天飞，当事人都已承认。王国林总能把这句话说得面不改色。

第三句，则用来“惩罚”那些他认老是乱捅消息的记者。“关掉”的意思就是不欢迎他再来中远俱乐部采访。作为应对，我们也一起抱团，反过来把王国林“关掉”——谁都不报道王国林一个字。后来王国林私下里也认了个错：“我以前的方式方法不太好，媒体要好好对待的。”

王国林是个真性情，也为此容易得罪人。

经过几次双方“校路子”，王国林和沪上记者的关系开始慢慢缓和下来。空的时候，跑条线的记者会一起到中远基地和他一起踢场球，踢完一起再蒸个桑拿。

那应该是老王最开心的一段时候。在雾气腾腾的桑拿室，他会发出一声感慨：

“啥事情最开心？踢完球蒸个桑拿最开心，其它都是假的。”

王国林为中远队迎接外援。

4

当然，搞足球的，哪会一直是开心的事。

2003年的末代甲A最后一轮，天津泰达队派来的“中间人”一辆车直接停在了中远俱乐部大门口，“他X的，我一看这车，前轮都有点翘起来了，可见后备箱塞了多少现金！”王国林后来和我说。

那场球，中间人先是找到王国林，王国林汇报给徐泽宪，然后再转达徐泽宪的怒骂：“我要钱干嘛？！我要冠军！”中间人再找主教练成耀东，得到一样的答复，然后才去找的球员。

输给泰达队后，中远队全体队员回到张灯结彩的基地——原本是为了庆贺夺冠装饰的。徐泽宪面对列队的全体队员，说了两句鼓励的话就说不下去了，站在旁边的王国林，一言不发。

2004年，上海申花和上海中远的“上海德比”又一次打响，赛后最大的新闻，不是两个队的比分，而是在中场休息时，王国林在过道上抽了当值主裁陆俊两个耳光。

当时我不在过道，后来王国林跟我说，“什么耳光？直接就是两拳，耳光不过瘾！”

至于王国林为什么要打陆俊，随着陆俊后来东窗事发，大家都知道了。

王国林还曾和我说过一个段子——王国林有语言天赋，有时候说起来绘声绘色，我都分不清真假。

有一次，王国林通过渠道掌握了队里一位主力队员卖球的确切证据，但当时队里有一位老教练，是这名队员的启蒙恩师，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弟子会干这种勾当。

“我也不多讲，那场比赛打完，我请他到我房间，然后再请他的老师也一起来。大家聊天，聊着聊着，我就说这场球你是不是卖了？他指天发誓自己清白，然后我就一条一条的证据甩在他面前。结果他当场就哭了，跪在地上认错。我说我抽支烟，就站到旁边去了。他的老恩师气得双手发抖，冲上去就打了他两个耳光。”

不管王国林说的是不是真的，那名球员最终确实在反赌风暴中被关进了监狱。

5

2003年失掉的那个冠军，对中远俱乐部影响其实很大。

从那个赛季之后，原本以一掷千金闻名的中远俱乐部，开始逐年缩减开销。

有一次我去中远队基地找王国林喝茶，他倒也不避讳，直接把桌子上的一大堆要他签字的单据给我看——全是各种水电煤的账单。当时的俱乐部，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成耀东和王国林。

2005年末开始，江湖上开始流传已经改名“上海国际队”的中远队要西迁西安。尽管对外，王国林依旧熟练运用那套“瞎讲有什么讲头”的言辞，但自己也在发愁，因为事情是真的。

球队从上到下，最不想走的，可能就是王国林。不仅仅是因为他也是上海人，家在上海。而且因为他有年迈的老母，每个星期都要看到自己的儿子——王国林是有名的孝子。

那个时候，隔三差五王国林就找我喝茶，商量有没有什么办法不西迁。有一次，喝着茶，王国林自己就发起了牢骚：

“现在中国足球在搞什么东西？让我来弄，全都给我回到以前体工大队模式。训练喝矿泉水？我就在场边放两个以前放茶水的茶叶桶，队员自己每人准备一个搪瓷杯，训练渴了自己去接水喝。

训练？什么海南岛啊，国外拉练啊，你当是在度假啊？我开部三轮摩托车，成耀东坐我旁边，拿个电喇叭，挥个小旗子指挥，所有队员跟在后面给我绕着浦东跑圈，不跑到规定圈数没晚饭吃！

现在的队员都给养刁了，都成了大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是钱太好赚了，什么俱乐部荣誉和国家荣誉都不讲，有时候真想和他说一句：你要不要好好踢？不踢就给我滚蛋！”

一通牢骚发完，他自己也笑了，“都是在白日做梦。”

2003年12月13日，全国足球甲A联赛颁奖典礼在沪举行。时任中国足协副主席的薛立（左）向上海国际队副总经理王国林颁发奖杯。上海国际队荣获那一年的年度公平竞赛奖。

6

那支足球俱乐部，最终还是转手易主了。

离开足球圈的王国林，自己开了几家公司，但对足球还是放不下。

我去过他当时在普陀区的办公室。泡上一壶茶，王国林又开始聊足球：根宝的东亚队腔调蛮浓的嘛！”“这次反赌风暴腔势足的，有些人早就该抓进去了！”

我还和王国林去踢过几次球。王国林的心脏不太好，撘过桥，但他一直保持着踢球的习惯，在虹口足球场的外场，每周约其他公司踢两场球，雷打不动。有时候，他会叫两个职业队三线队的小球员来凑人数，来的次数多了，其他公司都不愿意和他的公司踢了。

踢完球后，点上一支烟，他有时会突然问我一句：

“你说，是不是还是搞足球的时候最开心？有机会我们再一起搞呀！”

最近几年，我和他的联系也少了，陆陆续续听到过他的一些消息，似乎又搞了足球学校——还是放不下足球。

直到昨晚朋友圈传来消息。

我一开始不敢相信，拿出手机，却又迟迟不敢拨打他的电话。

没多久，消息确认。

在圈内，每个人对王国林都有自己不同的看法，但有一点大家还是公认的：老王是个直性子的人，也是个爱球的人。

爱球的人，最终倒在了自己心爱的球场上，可能也算是一种归宿。

我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我算是误打误撞进这个圈子的，但这辈子算是被套牢了。”

老王，一路走好。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