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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救者你在哪?威海救人溺亡者田浩君遗孀申请“见义勇为”,为了1岁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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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2017-08-24 19:44
摘要:“被救者可能是外地人,暂时还没收到寻人信息。我希望是这样。”周赫在和自己的假设挣扎过活。

8月13日一整日,田浩君的照片在表嫂张楠(化名)的微信朋友圈里一连出现7次,配字“寻求目击者”。

 

8月12日傍晚,31岁的威海人田浩君,在逍遥湾国际海水浴场游泳时为救一位小孩、一位大人而不幸溺亡。目睹全程的妻子周赫(化名)悲痛过后,决心为丈夫争取“见义勇为”的称号。为的是,年仅14个月的儿子嘻嘻长大后,能有一位“精神上不缺席的父亲”。

 

经过数日疯狂的微信转发,3位目击者出面还原了田浩君救人片段,但被救者终未现身。田浩君的“见义勇为”资格认定,因此进展缓慢。

田浩君离世后,家中设了简易灵堂。

 

稍让家人觉得宽慰的是,当地相关部门重视田浩君因救人溺水身亡事件背后的社会价值,目前“见义勇为”申请资料已由事发地辖区派出所层层递交至威海市政法委。

 

“我想这两位被救者大概是不会现身了。”寻找被救者十余日后,周赫语气平静。她忽而补充一句:“或许他们是外地游客,不知道我们在寻找。”

 

替代

田浩君的妻子周赫(化名)和儿子嘻嘻在家中翻看田浩君生前旧照。

今早,嘻嘻因患急性喉炎住院了。

 

他会用小手捶着胸口表达“想念”,一字一顿地喊出“爸—爸”。家里人说,这孩子以前从未这样。

 

8月12日以来,嘻嘻再未见到父亲。这是他出生后,和父亲的最长一次别离。

 

或许是家里氛围凝重,爱笑的嘻嘻这几天常常没来由哭闹、少眠、发高烧。可有时,蹒跚学步的他,踉跄着走到茶几上父亲的临时牌位前,定睛看一会儿父亲的照片,又笑了。

 

田浩君的三口之家,是距离市中心不远的一套78平方米的两房一厅。田浩君的父母,住在隔壁单元。两套房子,均是一家人几年前城区改造时原址拆迁所得。

 

田浩君和周赫都是独生子女,这个三口之家是家中4位老人的生活重心。他们以前在双方父母的小区每周轮流居住、“蹭饭”,日子平淡和顺。

 

田浩君出事之初,周赫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哭闹的孩子,不哄不管——“以后孩子如果管我要爸爸,我怎么跟他交代?”

 

父亲,这个角色,究竟应该怎样在嘻嘻心里留存?家人建议周赫把手机里存储的田浩君和嘻嘻相处的所有视频都集合到硬盘中,为孩子保留。

 

“我从来都觉得,孩子应该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下长大。”周赫紧拽衣角,沉默了好几分钟。

 

她拿出了几本和田浩君结婚时拍的相册,一遍遍翻看。儿子爬到母亲身边,也在认真端详。周赫仔细教嘻嘻识别,“照片里哪个是爸爸”。孩子的外祖母再也不忍看下去,悄悄捂住孩子的眼睛,低声说:“别看了。”

 

“我们小区广场上每晚都有一对老夫妻,广场舞音乐一响起,他们不会跳就牵着手走。我爱人说以后我们老了,也要一起跳……我不会做饭,最近刚买来的半成品手抓饼还冻在冰箱里,打算做给他吃……”周赫回忆得语无伦次。

 

这几天,周赫最渴望的事情是一直有人和她说话,哪怕是面对媒体,一遍遍重复说过的话。“忙起来好,忙起来就不会想他了。”她说。

 

12日出事当晚,面对周赫把自己几乎置于绝境的自我逼问,家人提醒周赫去为田浩君申请“见义勇为”的称号。如果申请成功,这个称号在嘻嘻的成长路上,就能成为对缺位父亲的最好替代。

 

“起码让孩子以后清楚知道,爸爸是救人走的。”周赫像抓住了最后的稻草。一家人为这个“身后名”开始奔忙。

 

至今,事情已过十多天,田浩君的遗体依旧还在医院。一家人执拗地想让他“带着荣誉走”。田浩君的母亲有次忽然说起,等到“见义勇为”的表彰下来了,要复印几份,烧给儿子。

 

“我想申请‘见义勇为’,就是为了让孩子能够在健康、正能量的环境里长大。”周赫说,这是她执着于一纸证明背后,全部的动力。

 

营救

田浩君生前和儿子嘻嘻在海边。

周赫一次次外出,强撑着陪目击者、记者到出事海域——逍遥湾国际海水浴场。

 

“他会游泳,否则我怎么会放他去救人?”周赫说,田浩君“懂水”,他告诉过她,自己打小每个夏天都在海边泡着。

 

然而这片“安全防护网以内”的海滨浴场,成了田浩君的“生死门”。

 

逍遥湾国际海水浴场是威海市位于东部滨海新城的首个海水浴场,于今年7月中旬开放。百度地图中尚找不到这个新开业浴场的定位,当地消息不灵通的出租车司机大多也不认识路。

 

“我们聘请有专门资质的救援公司负责救生救援,每天保证至少两条救生艇在此值班巡逻……”开发商负责人曾在开业时向当地媒体介绍。

 

8月21日周一下午,当记者再次来到事发海水浴场时,游泳区域已关闭,广播不断循环提示:游客朋友们,你们好,因天气恶劣、风大浪高,海中有可能存在暗流,不适合游泳,海水浴场出于对游客人身安全的考虑,决定关闭海水浴场……然而,仍有游客下海,现场并未出现工作人员阻止。

 

而事发当天,是这个浴场正常开放的日子。

 

8月12日,周六,威海多云。田浩君驾车带着妻儿和母亲去海水浴场玩耍。由于工作和孩子出生后的琐事羁绊,这是他们今年第一次成行。

 

原本目的地,是去过多次的城郊浴场。驾车中途,他们看到路边新开的“逍遥湾”。浴场门口写着:阳伞、躺椅等一律免费,停车费3小时以内仅5元。

 

崭新的设施和优惠的价格,令一家人心动。在安顿完母亲、孩子海边玩沙后,夫妻俩在17时左右下海。两人穿着周赫新买的情侣泳衣,红色的主调、艳丽的大花,在海滩上很抢眼。

 

刚入水时,不会游泳的周赫手臂上套着救生圈,有些拘谨。田浩君抱起周赫,缓缓把她浸入水中。周赫看到身边小两口也有类似“玩法”,只不过其他男子都把伴侣重重砸入水中嬉闹,周赫却连头发也没湿。

 

没过多久,夫妻俩听到不远处传来男孩的呼救声。田浩君发现一位20多岁的男子迅速游去救援,随后又见施救者也在水里扑腾,他没有犹豫,径直离开妻子,游向事发地。

 

游客渐渐围拢,在周赫的记忆里,“起码有五六个大人,都在边上看着”。

 

自信“懂水”的田浩君一头扎进水里,把小男孩托举上来,小男孩被一位50多岁的男子夹着脖子往岸上送。田浩君没有收手,将注意力转移到情况同样危急的施救小伙身上。这时,一辆游客驾驶的海上自行车经过,田浩君把小伙子推上车。这位骑自行车的游客后来坦言,“的确当时在水里的人推了小伙子一把”。

 

12岁的小聪(化名)在“非常近”的距离目睹全程,他事后和母亲一起作为目击证人出面。在他的叙述中,一位救人的叔叔被救上自行车后,车子就离开了,而另一位救人的叔叔只在水里扑腾一下,就成了小黑点,消失了。小聪以为“会水的叔叔游去别处了”。

 

远望丈夫的周赫此刻也骇然发现,她大声呼救,却无人注意。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过于震惊,她木木地在海上漂着,直到一位女孩发现后把她拖上海上自行车,她恍惚间脚上撞出大片淤青。海上自行车随海水沉浮,周赫险些呛水,她脑里闪过念头:如果丈夫真的溺水,他一个人在水里该是多无助!

 

周赫上岸后报警。20多分钟后,辖区派出所民警到达现场。又过20多分钟,田浩君被沙滩上一位摩托艇经营者打捞上岸。抢救无效,离世。

 

沙滩边,嘻嘻仍撅着屁股在玩沙。

 

所有亲戚都赶到田浩君遗体所在医院的停尸间门口,整宿坐着,无人入睡。那晚,谁也没有清晰意识到——两位被救者在脱险后,已悄悄离开。

 

寻人

 

申请“见义勇为”称号被提上日程,一家人开始通过网络寻求目击者。本来以为在场那么多人,总有出面作证的,但事实并不乐观。

 

把自己电话写在联系方式里的表嫂张楠,常常接到外地省市打来的确认电话:“请问这是真人真事吗?如果是,我们就帮忙转发。”

 

13日下午,张楠接到第一个目击者的电话,是男孩小聪打来的。电话是小聪的母亲于女士鼓励孩子打的。而在于女士心里,自己“算不上仗义”。

 

田浩君被打捞上岸当天,由于难以承受在场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于女士带着小聪和他13岁的表哥匆匆回家。她未料到,被救者“失踪”,急寻目击者作证。

 

她决定动员两个孩子一起作证。她把小聪从补习班接到事发现场指证,并去派出所录口供。据小聪回忆,田浩君当时救助了两个人——在把小男孩从水里推出后,又转向也有溺水迹象的施救者,竭力把他推上海上自行车。

 

之后数日,于女士反复被相关部门、各路媒体问起类似问题,她直言:“我也要上班,事情好像没有完结了……”尽管嘴上埋怨,她却总啰嗦而坚定地在一个个电话里重申——反正我和孩子都可以肯定田浩君救人了,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13日晚19时30分左右,张楠接到另一位目击者、菏泽人张保广的电话。“人是因为救人去的,我都看见了,要给他实名作证,这是良心道义。”张保广答应得很痛快,因为帮忙做笔录,他推迟了回菏泽的日期。

 

通话后,张楠的泪水簌簌流下,她说:“就像是憋闷了很久的心,稍微释放出一个口子,善意的空气进来了。”  

 

“那件花泳衣,实在是太特别,不会记错,就是他救的人!”这几天,张保广总在电话里扯着嗓门喊。他抵触记者们对于田浩君救人细节的疑问,大为光火:“难道他救人这件事还用怀疑?这个社会,好人做了好事,让别人相信就这么难吗?”

 

得知记者想再联系几位已经出面的目击者时,周赫犹豫了。

 

她恳请记者不要过多打扰目击者。“我们还有可能需要他们的帮助,如果到时候他们烦了、厌了,那就更加无助。”陌生人之间的信任和善意究竟能有几何?周赫的心,似乎正在慢慢降到冰点。

 

一家人没料到,目击者找到了,竟还只是一个开始。

 

“派出所告知目前证据不够充分,最好还是要找到被救者,对‘见义勇为’的认定才是最有利的。”因此,一家人联合媒体广发消息,开始了漫天撒网的“寻找被救者”消息发布。

 

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周赫告知,因为新开的海水浴场没有监控,也没有其他任何游客的进出记录,通过其他线索寻人希望渺茫。

 

中国应用法学研究所博士后周杲认为:通过寻找被救者来认定“见义勇为”,并非必须。

 

他告诉记者:一般情况下见义勇为的认定需要被救者确认,但这次事件有特殊性,施救者在救助完成后牺牲,被救者极有可能在知道救人者已经牺牲的情况下离开,使得见义勇为者得不到正常的确认过程。此时,相关部门应该在查明目击证人无伪证的情况下后变通处理,在无相反证据(如其他救人者出现)的情况下应予以认定见义勇为的牺牲者。所以不论是在道德要求上或在法律义务上,相关部门不能僵化理解见义勇为的确认程序。

 

“被救者可能是外地人,暂时还没收到这里的寻人信息。我希望是这样。”周赫在和自己的假设挣扎过活。

 

免责

 

“如果我们去和被救者要补偿,事情就变味了。救人是浩君自己的决定。”张楠说这是一家人的一致意见。

 

有家报社在发稿前两度打电话找家人确认:“如果找到被救者,真的明确不追究他们的赔偿义务吗?”家里人回答一致——不追究。这句话被明确写在报纸上。

 

“甚至他们都不用和我们家里人见面,只要去当地派出所做笔录,证明人确实是田浩君救的就行。”家里人把要求一再降低。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我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周赫说。至今,全家人对被救者均无责骂,只是有时激愤,会发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田浩君在当地一家生产旋流器的公司当技术工人,月收入约5000元。这是周赫产后在家全职照顾孩子以来,家中全部收入来源。

 

周杲认为,目前在仅有目击证人确定田浩君见义勇为行为的情况下,家属获得补偿可能主要由浴场管理者承担部分比例,同时可向民政部门申请对见义勇为行为的奖励或补助,以及通过社会、商业保险等解决家属未来一部分生活开支。

 

“我在听说这个消息的头1小时,怎么也不愿相信,后来缓过神,或许真的是走了……因为这就是田浩君干得出来的事。”田浩君生前好友陈涛说。他与田浩君共事近10年,在机械加工行业,田浩君是值得信赖的前辈。“新来员工不熟悉业务,他有问必答。”

 

高中同学大飞回忆,田浩君的仗义,由来已久。中学去孤寡老人院当志愿者,田浩君总是第一位报名;同宿舍一位同学骨折,田浩君背着他从宿舍到教室,一连好几个月。

 

大飞说,浩君迷恋武侠小说,他曾问过原因,浩君答,因为心里对“侠义”很认可。

 

近年,田浩君、大飞和另一位高中同学组建了名为“怀旧党”的微信群。田浩君在三人群里多次表述过,他想让嘻嘻和他们夫妻一样,“做个善良快乐的人”。

 

熟识田浩君的人,对他的集体记忆是——爱笑,老实人,爱帮人。

 

周赫记得,2011年尚在和她谈恋爱的田浩君听闻“小悦悦事件”后,气愤万分,一个劲儿念叨:“害怕担责任,难道打个120电话都不行吗?”

 

还有一回是婚后,家人围坐看电视,新闻正报道救人牺牲的事迹。周赫母亲叹气说:“救人首先得保证自己安全,把别人救了,自己死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图什么?”言罢,她问小夫妻:“我说的意思,你们听懂了吗?”田浩君和周赫赶紧笑着点头说:“听懂了。”

 

“虽然听懂了,可还是不由自主伸手救人,结果把命搭上。没法说对错,反正我没嫁错人。”周赫意识到,田浩君或许走上的正是他侠义秉性的“宿命”。

8月12日,田浩君和妻子携手下海,这是夫妻俩最后的合影。

这几天,目击者于女士翻看手机相册时,发现无意间抓拍了田浩君夫妻穿着情侣泳衣下海前的背影。她把照片传给周赫,周赫时常掏出手机来看看这张“最后的告别”。

 

“孩子出生后,我们俩忙得焦头烂额。我和他很久没有合影了。”周赫记得,8月24日,这本是一家人约好的去影楼拍全家福的日子。然而田浩君的生命,定格在了2017年8月12日。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文字编辑:林环 图片编辑:苏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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