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文学的谱系中，乡土写作传统一直有着强大的力量。作为一个河南籍作家，乔叶从未脱离其成长的宏大背景，从长篇小说《拆楼记》《认罪书》《藏珠记》，到中短篇《最慢的是活着》《旦角》《给母亲洗澡》《叶小灵病史》，她的作品都隐藏着一个独一无二的叙事线索，那就是寻找别样乡愁、回归精神原乡的巨大生命动力。

《宝水》是乔叶继这些作品之后，续写其乡土文学叙事的又一部力作。故事发生地是新时代的豫北乡村，宝水村在政府的引领和扶持下，正由传统型乡村转变为以农家乐为特色的旅游型乡村，之前的寂寥衰败被热爱故土的人们渐渐改写，生机和活力重新焕发出来，充盈着村庄内外。女主人公青萍在宝水村住了一年，这一年间，她不断回溯在福田庄的童年经历，乡村的新旧场景在她的记忆中频频交融碰撞，让她既沉浸于当下，也思辨着往昔。她怀着复杂的情感深度参与着村庄的具体事务，以鲜明的主观在场性见证着新时代背景下乡村道德伦理微妙丰富的嬗变，自身的顽疾也被逐渐治愈，获得了阶段性的新生和蜕变。

当代小说书写时代主题，往往会有大而无当、观念先行的弊端，但这些在《宝水》中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小说以冬—春，春—夏，夏—秋，秋—冬的轮回，将四个章节连缀成一幅长卷，在四时节序中将乡村振兴的生活图景细细绘来。文本中没有坚硬的概念，也避开了产业经济的角度，一直贴着人性和人心深入运行。宝水村的人和事都夹杂在民俗风情和“扯云话”的家长里短中被自然而然地呈现了出来，也就是说，时代主题在乔叶这里被巧妙地融化在一系列的“小事”中，一切都是生活的静水流深。

《宝水》还是一部新时代农村人物志，塑造了一系列生动立体的人物群像。其中杨镇长和大英是作者着力塑造的新时代基层干部形象，孟胡子是作者着力塑造的时代新人形象。大英泼辣干练，风风火火，为人耿直，秉公办事，她懂农村、懂人心，巧妙化解矛盾。她也有女性的柔弱，在瘸腿的丈夫光辉和罹患精神疾病的女儿娇娇面前，有其传统、保守、软弱甚至天真的一面。杨镇长在村民面前没有一点架子，他了解乡村的实际情况和农民的真实心理，善于变通，从他身上可以看到当下乡村干群关系的和谐。乡建专家孟胡子作为专业技术人才，善于与政府沟通，能和村民打成一片，拥有充足的理论知识、专业素养和美学品位，更擅于将蓝图落地。此类“乡村外援”的新人在当下现实生活中颇具代表性。

《宝水》中不仅写了新气息的“变”，更写着不变中的“常”，即乡村延绵不绝的文化根脉。因为帮着筹建村史馆，青萍也担负起了收集乡村过往的历史与记忆的使命。在这个过程中青萍深受触动，逐渐埋藏下与老家和解的种子，更通过这项工作让村庄的人们看到了日渐消逝的传统农耕文明所蕴含的血脉与乡愁。很典型的就是九奶这个形象，作为村中的高寿老人，她储存了村庄近百年的人事变迁与集体记忆，“我”与九奶的亲昵正暗含了年轻一代与祖辈隐秘的情感联系，而这正是“我”与故乡关系的缩影。

20世纪90年代，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乡村少女，乔叶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回了豫北老家乡下教书，四年后被调到修武县城工作。此后她从修武到郑州，又从郑州到北京。正如她所说，在地理意义上和老家越来越远，但心理意义上却和老家越来越近。这些年来，她对家乡的认识和理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从乡村中日渐被剥离的存在状态，从寂静日渐走向喧嚣的生活方式，都在促使她回顾与思考。当个人写作的自觉性与宏阔时代的文学命题相邂逅，个人叙事便成为集体叙事中的重要组成，个人题材也成为呼应时代主题的有心之举。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宝水》是乔叶的个人思乡史，也是诸多乡村的共性发展史，《宝水》更是基于剥离和涅槃之上的沉潜，所以有着基于回顾与思考之上的疼痛和深刻——这才是亘古不绝的乡愁。

作者系人民日报海外版副总编辑

《宝水》
乔叶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