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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婆的太仓肉松“咸煞脱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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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宇秀 2017-07-27 07:51
摘要:太仓肉松,这不是一个单纯的食物的名字,它于我是一段不忍卒读的历史,而那味忆里的亲情是结了痂的伤痛不敢触碰,伴我余生,异乡的海风并不能吹散这一切。

小时候,我随祖父母生活在苏州,那时候太仓隶属苏州地区。家里的亲戚多在苏锡和上海,我常往来于三地,并不记得自己是否真正踏足过太仓,只因肉松的缘故,太仓从来都不陌生。只是记忆中从来没有吃得酣畅过。

 

那时,肉松作为早餐的佐餐小食,并不像毛豆子炒萝卜干那样放一碗在桌上随便夹,那豆子和萝卜干互不搭连,一筷子也就夹一两颗。好婆不怕表弟的筷子大劈叉,即使夹多了几颗,到了嘴边也掉得差不多了。肉松可不行,像棉絮一样黏在一起,得用筷子尖蜻蜓点水似的夹起来,再微微抖抖,把连带的多余抖掉,只往嘴里送那么一小点儿,不比吃红烧肉那样大快朵颐。吃肉松是讲究慢慢品味的,放在舌尖上过粥去个寡淡。可男孩子怎会那么细致?但凡好吃的,全都大口吞咽。因此,好婆绝不把肉松放在桌面上,她说表弟的筷子头上没轻重,一筷子下去就跟拖稻草一样,把一碟肉松全拖到他自己碗里了。因此,我和表弟小时候吃到的太仓肉松一律是分配制的,由好婆往我们各自碗里夹一筷子,而这是我和表弟都反对的。因为我们的早餐碗里,不是白粥就是泡饭,那肉松一到碗里,味道就跑到粥和泡饭里去了。我最不喜欢粥和泡饭有咸味,菜泡饭则另当别论。而那肉松的美味就美在甘鲜,入口生津,鲜美中有股丝丝缕缕的甜味,被泡饭浸过的肉松就失去了咀嚼的享受。

 

我那时属于乖小囡,虽不满,但也不作声。表弟则不然,一见好婆往我碗里夹肉松,马上挡住他的碗,同时大口张开,让好婆把他应得的那一筷子肉松直接送到他嘴巴里。好婆就一边往他嘴里塞一边叨唠:咸煞脱啧!

 

有一晚,我看到好婆把放在竹碗柜里的一袋开了个缺口的肉松倒出来,装进一个青色的钵头里。她说怕老鼠来偷吃。她曾把一袋肉松放在竹篮子里吊在老房子的木梁上,居然还是没有躲过老鼠半夜偷袭。

翌日,我看到表弟在橱柜里翻找,好婆就一旁叫道:别翻了,都给老鼠吃掉了!而我分明看到那个青色钵头混迹于油盐酱醋那些瓶瓶罐罐之间。

 

其实,那时家里肉松从不断货,主要是因为阿爹(苏州人称爷爷为阿爹)在六十岁左右就开始病卧床榻,基本上早晚餐都是好婆端到床头的。阿爹的佐餐小菜中一定是少不了一小碟太仓肉松。所以我的印象里,肉松并非普通的佐餐小菜,而是专供老弱病残的。

 

的确,太仓肉松是有很高的营养价值,其蛋白质、铁与脂肪含量都高于猪瘦肉。不过肉松也是高钠高热量食品。阿爹是什么事情都讲究节制的人,任何美味都不会贪恋。但他有时会跟好婆要求多加一些肉松,好婆就咕哝你也吃不完的。阿爹等好婆转身忙去了,就叫我拿了自己的小碗,把他碟子里的肉松夹一些到我碗里。如此,我背着好婆多吃了不少肉松呢。

 

但记得有一回我发寒热,几天茶饭不思。阿婆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唠叨着光吃药不吃饭也不行的呀!然后不停问我想吃点啥呀?小汤包?汤团?还是黄天源糕团?要不,我去买碗鳝丝阳春面?阿婆一叠声地列了一串平时我喜欢的小吃。我一个劲儿地摇头。卧在病榻的阿爹就说了:现在要吃清淡的,白粥配肉松最好了。听阿爹这一说,我还真有了食欲呢。好婆欣喜地看着我把一碗粥和一碟肉松吃光光。这之后的一连数日早餐,好婆都单独给我一小碟肉松。眼热得表弟吵吵着他也要发寒热。

 

后来我跟着支援三线建设的父母去了河南伏牛山一带,我总是盼着年关来自苏州的邮包。现在我能想起来的那包裹里的东西就是吃的,可见味觉记忆的深刻。好婆和阿爹的邮包里必有黄天源猪油糕、松子糕、冬笋、太仓肉松等北方根本见不到的食物和食材。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把春节收到的肉松可以保存到夏天,反正年后的时日里,但凡家里谁病了,母亲做病号饭的时候就一定会配上一小碟肉松。偶尔,母亲也会拿出少许肉松给全家早餐增添一些家乡的味道。

 

早餐时,我的北方邻居通常是把热馒头掰开,刮一层辣酱或调得稀薄的芝麻酱,条件好点的就夹个鸡蛋,用两半馒头使劲一挤压,典型的中式三明治。若是鸡蛋再加肉松,那是很奢侈的。母亲偶尔让全家奢侈一回。有肉松的那顿早餐,我们姐妹就学着父亲在夹了鸡蛋的馒头里再铺一层肉松,有点像老家的糍饭团。那白煮蛋配了甜咸鲜味的肉松,好吃得无以形容。但是,母亲自己并不舍得馒头夹肉松。她食量很小,而且还总说吃饭要七分饱。我几乎从未见过她吃一整个馒头,多是掰下来四分之一那么大,然后用那一小块馒头把盛过肉松的碗整个儿地擦一遍,一些筷子拣不起来的肉松絮絮就粘到母亲的那一小块馒头上了。父亲见此,有时会忍不住吼道:肉松值几钿?叫苏州再寄!

 

母亲总是说,侬吃好了就好了。那时,我曾暗自妒嫉父亲的馒头里夹的肉松比我们姐妹的厚实,我和妹妹的都是母亲分配的。我甚至为此怀疑:母亲的母爱是不是抵不过她的情爱?

 

那一年天气转入秋凉时节,放学路上淋了一场秋雨,我就病倒了。躺在病床上,我就想吃一碗白粥配肉松。可是邮包里的那两袋肉松早已吃光了。母亲摸着我的额头,沮丧地自言自语,肉松没有了。我居然为吃不到肉松蒙头哭泣。母亲是特别好面子从不肯求人的人。那天她跑到楼下的邱霞家里讨要了一碟鱼松。其实,这之前,我还因为鱼松和肉松跟邱霞吵了一架。

邱霞比我大几岁,跟着她姥姥从福建老家来到父母身边。姥姥成天围着锅台转悠。印象最深的是邱霞帮着她姥姥一起炒制鱼松。一条肚皮圆滚滚的黄河大鲤鱼被剖开肚子,取肠刮鳞清洗之后,吊在门框上滴水晾干,然后被分段切块丢在大锅里加入各种调料翻炒,一直炒到褐黄成松状。邱霞夹了一筷子给我尝。这鱼松有点脆脆的,并不像太仓肉松那样棉绒,虽也入口即化,但不比肉松可嚼出肉汁的鲜味。尽管也是好吃的,可我还是忍不住问邱霞为什么不是棉絮状的,然后就肆无忌惮地说老家的肉松有多好吃。邱霞自然不服,于是我们俩一个说福建鱼松是最好的,一个说太仓肉松是最正宗的,最后一拍两散,上学放学路上各走一边。

 

不过生病的那天,我还是吃了母亲从邱霞家里讨来的鱼松。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做肉松呢?母亲在三线建设的山区,自己摸索着制作年糕、春卷、熏鱼、八宝饭等等家乡美食,可是唯有肉松却是她从未打算尝试的。记得她说太仓肉松就只能出在太仓。为什么呢?这在我一直是个谜。

 

传说清代同治十三年,即1847年某一日,太仓城里的名门望族大宴宾客,厨师忙中出错,把红烧肉煮过了头,煮成了肉酥,情急之中大厨灵机一动,去油剔骨,将肉放在锅里索性炒碎,端上席面自称是一道新菜肴,叫作“太仓肉松”。不料举桌轰动,誉为“太仓一绝”。后来厨师就在太仓南门开了间肉松店。到了1886年清朝光绪十二年,因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对肉松美味赞赏有加,并把太仓肉松提升为官礼物品,遂享誉四方。

 

至于太仓肉松的做法,母亲当年说没有配方,虽可大约摸做出来,但绝不会是太仓肉松原味。最近我查阅了一些资料,才开始明白当年母亲为何不去尝试做肉松。仅仅原料的要求就让人却步了。

  

制作太仓肉松的猪肉,从屠宰到下锅,要严格控制在4小时之内,而且选用的是只需4个月就长大的太湖猪,难怪母亲说太仓肉松只能出在太仓。一头猪也只能选鲜猪后臀的瘦肉为基本原料,再经切条、煮松、炒松、搓松4道工序制成。而在不断地翻煮过程中,大锅内的原汁原汤,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全部收干,肉又要煮到油脂全部泛起、滤尽,纤维酥而不烂。而一旦出锅,便不能再回锅。所以即使同为太仓肉松,也是有不同等级品相的。更别说如今市面上种种其他肉松了。我就是很怀念太仓肉松那种绵长的纤维,却不会嵌在牙缝里。生病的时候,口中寡淡无味,又吃不进口感浓郁的食物,太仓肉松是恰到好处的滋味。 

 

现在想来,有些事在当时触手可及却未做,如今悔之莫及。想起把肉松藏进青色钵头的好婆,我就忍不住潸然泪下,怎么在她去灵岩山和阿爹九泉相会之前,就没有想到多买几包太仓肉松给她?省得她老是担心肉松被老鼠偷吃。于是很想立刻回国买一包正宗的太仓肉松去喂到母亲的口中,好想跟她说,妈妈呀,你当年用一小块馒头把那只盛过肉松的碗擦得干干净净的情形,现在让我想起来心有多疼啊!可是,我再也没机会跟她说这些话了,我在患了阿兹海默症的母亲面前完全是个陌路人。 

 

太仓肉松,这不是一个单纯的食物的名字,它于我是一段不忍卒读的历史,而那味忆里的亲情是结了痂的伤痛不敢触碰,伴我余生,异乡的海风并不能吹散这一切。

 

(本文组稿、编辑朱蕊)图片来源:国美在线、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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