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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岁的香港舞蹈家曹诚渊站在台上，头发花白，讲起现代舞来却像个孩子，眼神发光，手舞足蹈。大多数艺术家不愿过多透露自己创作的意图，留给观众去想象，他倒好，有问必答，和盘托出。
1985年，曹诚渊在香港编了一部15分钟的作品《我本楚狂人》，灵感来自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30多年后，身在北京的他，在居家期间重读李白的诗，于是将《我本楚狂人》重新创作成一部完整的舞剧。在这一过程中，他梳理了李白两千多首诗，从中选出26首，用肢体呈现文字背后的精神意象。去年11月，这部作品曾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上演，今年3月，它再度回到上海。
《我本楚狂人》排练现场
曹诚渊被誉为“中国现代舞拓荒者”。1979年，24岁的他在自家顶楼的天台上创立了香港第一个专业现代舞团——香港城市当代舞团；2004年，他接下了正在进行体制改革的广东现代舞团艺术总监一职；2005年，他来到北京，创立了雷动天下现代舞团，并任艺术总监。
《我本楚狂人》之后，曹诚渊计划将自己2009年创作的《寻找大观园》重新搬上舞台。这部作品以《红楼梦》为蓝本，讲述一群来自现代的青年人闯入大观园，吟诗饮酒、唱歌跳舞，通过梦境窥看现实的人生百态。
从《我本楚狂人》到《寻找大观园》，曹诚渊试图重访自我，不断回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里，寻找自己的根。对他来说，这种回顾并非重复，而是另一种向前。
排练过程中，曹诚渊总是拿着一支笔在记录
一部“失意之作”，意外带来转机
1979年，24岁的曹诚渊从美国留学归来，在美国学习商科的他决定投身现代舞。他在自家天台加盖了一个顶棚，里面安上把杆、铺上木地板，建起一个最原始的排练厅。香港城市当代舞团就在这里诞生了。
年轻的曹诚渊踌躇满志，想跟香港观众介绍现代舞，想在舞台上毫无保留地用肢体呈现自己丰满的想象力。第一场公演，他想象着剧场门口大排长龙的场景，可是大幕拉开，可容纳400人的观众席，稀稀拉拉只有几十个观众，大部分都是他的亲朋好友。
“当时心里特别委屈，感到理想和现实之间有巨大的反差和冲击，对自己的看法、对社会的看法都有了改变。我们一群年轻人，只能孤孤单单，四处寻找机会跳舞，跟遇见的人解释什么是现代舞，怎样去欣赏现代舞。”
《我本楚狂人》排练现场
彷徨中，《我本楚狂人》诞生了。“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李白诗中理想破灭、狂放不羁又矛盾复杂的情绪让他产生共鸣。他自比“楚狂人”，在舞台上与李白对话。
没想到，就是《我本楚狂人》这部“失意之作”，让曹诚渊和香港城市现代舞团“转危为机”。这部作品赢得观众的喜爱，让舞团得到来自政府的第一笔资助——25000元港币。这笔钱，当时足够舞团运作一星期。“蚊子腿也是肉啊，我欣然接受。”
《我本楚狂人》排练现场
随着舞团发展和香港经济腾飞，这笔资助如同滚雪球一样，第二年变成25万港币，第三年变成45万，再后来变成400万，再到如今的2000万港币。“在《我本楚狂人》之后的30多年里，我们不断努力向前，才发现，当你付出所有去做一件事，总会有回报的。只是这回报，因人而异，因时而异。”
多年后在北京，曹诚渊开始重读李白，依然有儿时第一次读李白的触动。这次，他把李白全集从头至尾读了一遍。2000多首诗在他面前呈现出一个复杂的世界，一种庞大的能量。“我觉得他不再是一个一千多年前的诗人，而是切切实实跟我非常要好的一个朋友。我们每天通过文字沟通，我感觉自己走进了他的世界，而我也相信，如果李白活在今天，他一定会走进我的舞蹈世界。”
台侧的曹诚渊
对比30多年前的《我本楚狂人》，此次在上海演出的《我本楚狂人》脱胎换骨。而2006年在美国洛杉矶市中心大广场首演的《寻找大观园》，正在被曹诚渊重构成一部新的作品。
《寻找大观园》的灵感来自《红楼梦》。在洛杉矶首演时，14位来自中国的舞者走进高楼大厦之间的喷泉广场，就好像突然闯入大观园。他们每人都有三重角色，一重角色身着时髦的服饰，那是作为社会人的他们；一重身着戏服，那是大观园里的角色；一重身着泳衣，那是最真实的自己。在美国首演后，《寻找大观园》曾在上海人民公园、澳门卢廉若花园、北京世纪坛上演。
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溯和重构自己的作品？曹诚渊说：“对以往的作品，我总觉得有些遗憾，现在有机会重做，是多好的一件事。有些题材我觉得说完就算了，不必再唠叨，但有些主题是永远也讲不完的。关于李白、关于《红楼梦》，是我一生都取之不竭的宝藏。”
《我本楚狂人》排练现场
一个创作者，首先要真实地面对自己
曹诚渊至今记得年少时在香港第一次看现代舞的震撼。
“我以往看到的舞蹈里，你要么扮演一个王子，要么扮演一个英雄，或是一只孔雀。但现代舞中，你在舞台上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你自己。我看到他们在跳舞，让我产生一种身体的冲动，希望自己也加入其中。现代舞好像为我打开了一扇门，让我可以表达自己。”
《我本楚狂人》被曹诚渊视作自己创作开始成熟的表现。当时，中英两国政府刚刚签署《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宣布中国政府将于1997年7月1日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曹诚渊开始思考周遭发生的变化，思考自己是谁，自己要走向哪里。他的创作不再只着眼于自己的生活和爱情，而是开始挖掘自己的文化，触碰更大的命题。
《我本楚狂人》排练现场
“我觉得一个创作者，首先要真实地面对自己，随着年龄增长，不断去思考、去感悟、去成长。”曹诚渊说。他挑选舞者，是否符合标准身材、是否经过系统的舞蹈训练，都不是最重要的，“真实”是第一标准。“很多人的作品一看就是‘假’的，可能是模仿来的，可能是市场想要的，他们的作品可能会引起一两次轰动，但不够坚实，慢慢会被遗忘。我希望年轻人不要太在意市场和名利，真实地面对自己。”
《我本楚狂人》排练现场
他鼓励年轻人“试错”。在他看来，即使是“德国现代舞之母”皮娜·鲍什的作品，也不全是好的。“我在德国看皮娜·鲍什的作品，有很多是垃圾，三个小时，很长，觉得很浪费时间。但你想，没有那些作品的铺垫，就没有那些让人惊艳的作品。”
曹诚渊觉得，成就皮娜·鲍什的是德国的舞蹈评论家。“好的评论家，可以帮助艺术家挖掘和梳理自己的作品，他们可以走进艺术家的内心，看到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的隐秘的角落，我觉得这才是最好的评论。”在他看来，中国的艺术评论目前依然很欠缺，但近年来，他看到越来越多中国观众对现代舞的欣赏水平很高。“我觉得高手在民间，许多观众的评论很有洞见，他们会反过来刺激艺术家的创作。”
《我本楚狂人》排练现场
20多年前，曹诚渊就曾尝试拓宽现代舞的观众群。2000年，他在香港城市当代舞团排演了舞剧《三千宠爱》，请来“香港小姐”袁咏仪作为演出嘉宾。演出很成功，比舞团平时的演出多卖了2000张票，但曹诚渊发现，许多舞团的铁杆粉丝并没有出现在观众席上。
“有观众告诉我，因为袁咏仪的出现，使他们觉得商业味太浓而不愿买票。而那些为袁咏仪而来的2000个观众呢，此后没有袁咏仪，他们也不会看现代舞了。所以，有得也有失。”
《我本楚狂人》排练现场
这几年很“火”的舞蹈综艺，曹诚渊也几次三番推脱。在他看来，电视镜头中的现代舞，试图在两三分钟的时间里去吸引观众眼球，丢失了现代舞的复杂性和深度。“舞者的一个呼吸、一个情绪、一个动作可能就要花掉一分钟的时间，三分钟之内的舞蹈，根本连现代舞的皮毛都还没碰着。”
半个世纪过去了，曹诚渊还时常想起自己第一次看现代舞的场景，那种身体的冲动，自我表达的冲动。他始终认为，现代舞不为迎合观众而跳，而是“为自己而舞”，而这，也正是现代舞的魅力所在。
《我本楚狂人》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演完，他在谢幕时对观众说：“你们在台上看到的不是李白，是曹诚渊。”
图片来源：董天晔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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