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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梁庄记》的她和读《出梁庄记》的他,都曾陷入痛苦和迷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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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刘琦 2022-08-10 10:09
摘要:在过去与现在的链接中守护“梁庄”。

这是一篇高中生写作的书评。他的父母来自山西的乡村,而他生在上海、长在上海。每年清明跟随父母回故乡扫墓,或者有时饭后听微醺的父亲唠叨旧事,几乎是他和祖籍地唯一的牵连。直到读到《出梁庄记》,有些沉潜的意识被唤醒了。

梁鸿,《出梁庄记》作者,对他的评论,予以了回应


《出梁庄记》
梁鸿 著
台海出版社


怀着些许恐惧,又充满着庄严和敬畏,我开始了这篇读书随笔的写作,试图去讲述那些我无法避开的故事,和囚于内心的反思。

梁鸿著《出梁庄记》,记录从农村进入城市打工者的生活:他们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有着怎样的喜怒哀乐。在这些生活图景的背后,是一个时代的话题——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以及冲突中的交融、交融中的冲突。

◆ 乡村与城市 ◆ 

传统中国是一种农耕文明,其影响源远流长,使得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呈现丰满的乡土性。农民是中国人口的重要组成部分,自古以来,他们生活在一个个村庄里。村庄犹如生命体,对外相对隔离,对内却亲密交融,保持着一种互信的社交关系。在这样的“土壤”之上,生长着中国特有的社会形态:乡人重视传统,虔诚且自发地遵守各项习俗。

传统赋予家庭更强的链接,父母、子女、兄弟,以及三姑六婆,对乡人来说,是无比重要的社会关系。费孝通先生将这些关系总结为“差序格局”。处于这种“格局”中的人们,注重情感寄托,因而注重传统,因为传统本身就是人们因着情感寄托这一需求而创造出来的。比如葬礼,寄托了人们对逝去之人的哀思。

然而,随着城市化的推进,人与人之间日益形成新的社交方式,彼此保持适当的距离。乡村小而亲密的团体结构在城市现代社会结构的冲刷下,日渐消亡,心中的情感和寄托也逐渐淡化。久住城中的那些来自农村的打工者,模糊了乡村的记忆,乡情变得缥缈,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不再返乡,而追求在城市中不断“前进”。但在以乡土社会为根基的中国,即使是城中人,依然处于某种“差序格局”中。只是,这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同心圆,半径在逐渐变小,情感在逐渐淡化,理性成为现代社会的社交前提。

◆ 追求与缺失 ◆ 

进城务工者成为这种冲突之下受影响最大的群体。他们出生在传统的乡村社会,来到城市,在“现代”的冲击下,心中产生一种不断滋生的追求和一种难以弥补的缺失。

这份追求起源于现代社会对乡村社会的“诱惑”。不论他们是自己走出了梁庄,还是跟随亲戚外出打工,动力都源于对富足生活的向往。然而,进城之后,缺失感随之而来,逐渐占据他们的内心,因为他们缺乏“城市身份”。比如书中描述的三轮车夫,“每座城市有每座城市的通行标准,城市道路资源是有限的,电动三轮车、自行车、摩托车占用了道路资源,就限制了群众的交通出行”,然而为什么他们拉三轮谋生就是在占用道路资源?什么人才能享用这道路资源?……这些问题让他们迷茫,却找不到答案。他们被卡在城市的“缝隙”中动弹不得,弱化心中信念,追求和缺失都逐渐地失去意义。也许最后只会剩下两个寄托:一是孩子,他们仍是作为务工者的父母去拼尽全力的动力;二是故乡,即使他们不再回去,故乡更多是一种符号。这种寄托,强大又弱小。

◆ 抛弃与回避 ◆ 

对进城务工者的刻板印象,存在于一些“悬浮剧”中:或纯然的朴实可爱,或全部的粗鄙不堪。但《出梁庄记》的真实记录,充分展现出人性的复杂。书中写道,“人们抱着面对‘奇观’的态度去观看,既泪流满面,感慨万分,又事不关己,冷漠无情,‘只有轰动,而没有真正的事件’”。

异化和偏见,时有浮现。“一个农民工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妈妈带着小孩,就主动给让位,小孩要过去坐,妈妈阻拦小孩,说太脏。那个农民工用袖子把座位擦擦,那位妈妈还是不让孩子坐,给小孩说,太臭。”

抛弃过去,回避农民工的身份,成为一些进城务工者中“成功人士”的迫切愿望。《出梁庄记》写到了一位“百万富翁”李秀中。当他获得事业上的成功之后,便或无意或有意地表现出对过去“农民”身份的抛弃与回避,想要远离乡村的社交关系,不再遵循乡村的处世哲学。但是,过去的一切依然无时无刻不作用于他,让他在摇摆中备感纠缠。

◆ 想逃走 ◆ 

作为进城务工者命运的记录者,梁鸿在《出梁庄记》的写作过程中时常感到“羞愧”。在书中,她不止一次写到“想逃走”,作为一个适应了城市生活的人,务工者们的生活状态令她感到痛苦、难堪,而每当她终于回到了城市,她又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轻松和适意。正是这个反差,让她感到了无比的羞愧,甚至是羞耻。她深知自己也是现代社会的一分子,同你我一样,她不得不承认我们很难愿意去体验和容纳务工者的生活。在回梁庄前的最后一章,梁鸿写道她有点不愿意去完成这一章,“相同的风景,相同的命运”,一切都千篇一律,而这又确实不是她的生活,“可以安然无恙地逃跑,而不承受任何道义的谴责”。在离开最后一个城市后,她如释重负,却又因此而再次感到羞耻——这是一个存在于现代社会几乎所有人内心的羞耻,可几乎所有人理所当然地忽视了它。在她终于完成了整本书的写作后,她最后写道:“用哀痛的语言来传达忧伤,那共同风景中每一生活所蕴藏的点滴忧伤。哀痛和忧伤不是为了倾诉和哭泣,而是为了对抗遗忘。”

她还写下:“我终将离梁庄而去。”

◆ 漫长的思考与反思 ◆ 

《出梁庄记》这本书,我花了一个多月才读完。在最初的一周,我就读完了约一半的内容,可是快到最后,我甚至可能一周也不敢翻哪怕一页。我在阅读时也始终感到同样的羞耻——因为他们生活的不易,因为我的幸运。似乎有种罪恶感压着我,我不得不承认,我曾经漠然地忽略这一切。

但是,因为这本书,我开始了漫长的思考与反思,我想着生活中的一切人和事,想着他们的生活,和《出梁庄记》写下的一切。不知不觉间,我把写这篇随笔当作了抒发愧疚和思考的平台,努力去想我能做什么,我能写什么,怎样我才对得起这份幸运和这份反思?可当我试图在文字中寄托太多东西时,我又开始变得有些恐惧。一切的回想与记述都让我有些敬而远之,不忍提起笔:无论如何,我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这本书令我想到了我的父亲。父亲来自山西五台山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现在那个村子已经没人住了。他比书中描述的那些务工者幸运,他读完大专来到上海,有份不错的工作。他把奶奶接来上海住……后来又有了我。我时常看见父亲很疲惫,但无论何时,他对我总是很耐心。

我一直都知道,在父亲工作前爷爷就去世了,作为家里的长子,他担负起了养家的重任。但那些不易,除了初闻时的感动与忧伤,之后就被我搁置在了时间的长廊里,任其积灰。但此时回想起来,我再次感受到了初闻时的感受,甚至更强烈许多。我开始理解父亲有时的暴躁或消沉,其背后是怎样的辛苦和疲惫。这样的发现,让我自责和悲伤。

现代社会为何不能容纳乡村社会?传统是可以被保留的,最终的现代社会可以成为一个同时能包容乡村的社会。乡村逐渐在“消失”,人们将进入城市,如果城市能让农民有尊严地生活,依然感受到与过去和传统的链接,感受到依然“活着”的乡村文化,那么,《出梁庄记》呈现的割裂就不会是永恒和绝望的。

时代在前进,但人可以回头。任何人都能去记住过去,人们是能共情的。幸运的我们,应当怀有一份哀痛和忧伤,应当用哀痛的语言来表达忧伤。这是为了铭记历史和传统,是为了不忘记,是为了对得起我们写下的:我终将离梁庄而去。


读“他人”的故事,也读“自己”的故事

亲爱的刘琦:

你好。

认真读了你的文章,特别感动。对于一个作者而言,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有读者认真读了她/他写的书,并且,感受到其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我看你的文章,就像看一个知己,一个朋友,在跟随我的脚步,去丈量城市、乡村,去感受那生活在城市各地的一个个异乡人。我的心和你的心完全相通,甚至,你比我更拥有同情心和宽阔的视角。我很享受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温暖且恒久的回馈,它支撑着我不断写下去。

你对《出梁庄记》的理解非常准确,它确实是关于城市与乡村困境的探讨。表现在外,即市民/农民、现代/传统的冲突与对立;表现在内,是一个个人的存在。我努力地寻找人,以“梁庄人”为样本,寻找生活在这种冲突中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只有准确地理解每一个人,才能够准确理解我们的城市与乡村的问题到底在哪里。

即使如此,我也和你一样,常常陷入痛苦和迷茫之中。它不是单纯因为看到其中的苦难,而是随着调查的深入,随着对生活的一步步了解,会发现,那“苦难”内部包含着无穷远的时间和空间,它是历史的累积,里面包含着一代代人(农民)的悲欢离合,而那些个体生命的故事,看起来普通、琐碎,但背后都蕴含着文化的倾向和制度的塑造,最终,演化成个人的无意识行为。更远一点来说,“城市/乡村”“市民/农民”,这些词语所表征的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一种纠缠着的很难厘清的状态。当然,这也正是我写作的意义。我希望通过一个个人的故事,把这一当代困境的复杂性充分地展示出来。

你不单是读了《出梁庄记》中“他人”的故事,也在读“自己”的故事。《出梁庄记》中的天和地、尘和土不只是他人的、景观中的天地和尘土,也是你现实中看到的、感受到的天地和尘土,两者合二为一,催生出你的情感和反思。这真的是一种非常纯粹的、非常重要的思维形式,它可以不断衍生出新的思考。

这封信我写了好几天,感动于你的真诚,感动于你对自身之外事物的关注,所以,我也非常郑重、非常认真地回复你。在信中,我感受到你对当前社会大的问题的思考,也能体会到你内在的困扰,即,一个人究竟该如何生存于这世界?如此复杂的、纠缠的、如泥淖般的世界,这是非常好的开端,一个人只有对自身世界产生疑问才能最终成长为真正的人,这是伴随终生的事情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感受到你的思维好像有些阻塞,问题太大了,而个人太过渺小,无力感、羞耻感、愧疚感时时袭来,这种感觉非常可怕,这也是我刚写完《出梁庄记》时的感受。那时我非常空虚,对自己失望,觉得沽名钓誉,不知道该如何走下一步,该如何面对自己、梁庄及时代。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涤荡,我现在的想法是:不管个人如何渺小,当你开始做事时,学习、工作、调查、写作、服务,不管哪一种职业或工作,都是非常重要且重大的,我们很难撼动现实,但作为个体,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或者,我们先专注于眼前的事情,尽自己最大努力尽心去做,都是对现实的一种撬动,哪怕只有万万分之一。只有这样,才能过好每一天,才能在面对繁重学业时有一颗平静且强大的内心。

也许,每一次涤荡,都是一次新生,都携带着新的希望。不要害怕“恐惧、痛苦”。辨析“恐惧”的来源,面对它,总有一天,即使“我终将离梁庄而去”,但“我”仍然和所有人在一起。

梁鸿 2022年7月4日

栏目主编:顾学文 文字编辑:顾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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