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了，父亲跟我说，找人把你爷爷的照片重新“洗”一下，都“走”掉了。这是件容易事，把那张放大的遗像扫描或翻拍下来，在电脑上处理一下，就可以了。我答应父亲说，你什么时候想弄就送过来。

就这样，清明节前，已经快七十岁的父亲，骑着他那辆老“长征”进城，车后绑着一只腰篮，腰篮里放着带给我们的新鲜吃食，还有爷爷的那张旧照片。可是，他到来时，我们见到的只有新鲜的吃食，没有爷爷的遗像。父亲先于我发现了异常，脸上现出失落和惊慌。

父亲没有存放好他父亲的遗像，大概在路上被风卷走了。

那天中午，父亲没有留下来吃饭，他忙着回头沿途寻找他的父亲去了。四五十里的路，就像大海捞针。后来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真的把他的父亲给丢了。

那是爷爷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爷爷三十岁出头就去世了，走得并不光彩，上辈人说是喝酒喝死的。我小时候，庄上老年人还记得他一路跟他媳妇开着玩笑上街喝酒去的情形。后来，他是被用驴车拉回家的。他留下我奶奶和我父亲兄妹三人，其中叔叔是遗腹子。奶奶为拉扯大三个孩子，终身便未再嫁。

父亲对他的父亲一向没有好言语，通过他的评价传达给我们关于爷爷的印象，便是一个缺少家庭责任感的“败家子”。爷爷留给我们的似乎只有这张样貌还年轻着的照片，并无一砖一瓦。这使得父亲对爷爷一肚子怨言，无父的身份，让他这辈子付出了比同龄人多得多的辛劳。“白手起家”而终有不满的生活状况，又让他毫不留情地把生存压力传递到了我们这一代。

父亲对爷爷仅有的“重视”，是就算搬过几次家，却还一直把爷爷的遗像挂在墙上。一晃六十多年了，黑白相片受不了墙面的潮湿，表面已褪色、走形。泡桐做的相框后来干脆散了架。父亲将照片取下，塞在老柜的抽屉里。

父亲养育了哥哥和我两个人，我们成人后先后从农村走出，捧起公家的饭碗，迎来送往在所难免。看到我们有时一身酒气，父亲会面色严肃地教训我们，不免总说到爷爷的离去。爷爷的醉死在他一生中留下了很重的阴影，以至于父亲壮年时极能喝，却很少贪杯醉酒。父亲的教训比单位戒酒令还管用，我们从小接受他这样的训斥，也都不贪杯。

时光荏苒，多年以后，父亲对他父亲的态度变了。他自己不需要再为子女操劳了，年岁已大，闲下无事，对寻宗问祖、修续家谱一类事，生出了兴趣。爷爷唯一的遗像，重新牵扯了他的注意力。凭吊祖先，寄托哀思，大概也就此生出重拍他父亲照片的心意。这是人之常情，岁月拿不走。

但这一次，他还是没有把这一件事做好。从此以后，爷爷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留下子孙，再也没有了物的纪念。

丢掉爷爷的遗像，对我们是一种遗憾，对父亲则是一拳重击。自从丢了他的父亲，我的父亲，他明显地老了，他看我们的目光，混浊，却带着更多的无助。然而也因此，他的深情，有时候能让我回忆起那张失落的照片上，相似的那一种眼神。

本文组稿、编辑：伍斌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吉林日报  图片编辑：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