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位置: 文化 > 上书房 > 文章详情
毕飞宇:跟我一起来寻找小说内部的秘密
分享至:
 (2)
 (15)
 收藏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王一 2017-03-12 15:23
摘要:写小说的毕飞宇,写了本说小说的《小说课》。

毕飞宇上小说课,似乎再合适不过,他的多部作品获鲁迅、茅盾文学奖,除了作家的身份,他还是南京大学文学院的教授;毕飞宇的小说课,也果然没让人失望,讲稿一经整理在网络发布,阅读量超千万。

毕飞宇索性将这些年讲小说的教案改写成书,出版了一本独家的《小说课》,让人看到了一位作家的阅读感受与对文学深沉的爱。

 


 

拿着望远镜阅读小说

很可能什么都看不见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这本书名为《小说课》,却有意识地避免了学院派的讲课方法,用轻松的方式讲小说,是您当初的设定吗?

毕飞宇:不是避免,是我不会学院派的方式。别以为我在南京大学讲小说这件事特别高大上,说白了就是和学生一起讨论小说。在准备的过程中我是很认真的,但是,一到了教室,就开始聊天和讨论,气氛是轻松的。

我在童年时代最想干的事是拆我妈妈的手表,就是想弄明白时间究竟是怎么运行的,这是种好奇心。读小说其实也是因好奇心的驱动。我们渴望了解别人的生活,不能去偷窥,读小说就成了一个合理的方式。有位外国作家说,看小说就像剥洋葱,剥到最后,一定是两手空空。我们的收获就是我们的泪水。我个人认为,我所熟悉的那些小说,可以把它看作佩戴,它有我的体温,反过来说,小说里面的矿物质也会沁入我的肌肤。我和小说是这样的一种关系。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小说课》中的小说涵盖古今中外,既有《聊斋志异》《水浒传》《红楼梦》,也有哈代、海明威、奈保尔乃至霍金等人的作品。您选书分析并收入《小说课》的标准是什么?

毕飞宇:第一个标准就是作品的普及程度,大家都要比较熟悉。通常,我的重点在作家为什么要这样写,他的小说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我喜欢设想别人写作的状态,从这个状态出发,寻找小说内部的秘密。

第二个标准是这部作品值不值得分析,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曾经给经典书下了这样的定义,他说所谓的经典就是经得起课堂分析的作品。我觉得这句话讲得非常好,我的小说课也证实了这句话,凡是我挑出来、在课堂上分析过的作品,老实说,它真的经得起分析,人家到达那个层面了。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在书中,您表达的观点很有趣,您谈蒲松龄的《促织》时说:“蒲松龄在极其有限的1700个字里铸就了《红楼梦》一般的史诗品格。读《促织》,犹如看苍山绵延,犹如听波涛汹涌。”您还认为,《红楼梦》可以是逻辑的,可以是不逻辑的,甚至于,可以是反逻辑的。

毕飞宇:小说的世界实在太丰富,就说体例,研究起来就很有意思,小说是有大小的,常识是,体量越大,作品越大。可是,许多体量很小的作品也有巨大的品相,蒲松龄的小说就有这个特点,因为是文言小说,所以体量不可能很大,但是,它波澜壮阔。

再说写作的方式,那就没边了,你可以依靠经验,也可以依靠想象;可以依靠逻辑,也可以不依靠逻辑。《红楼梦》当然也依靠逻辑,但是,你如果能看到小说内部的反逻辑,你就会有新的发现。这个道理很简单,生活就是这样的,有时候符合逻辑,有时候不符合逻辑。

 


 

把临时决定权留给自己

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写作快感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时任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的罗常培就曾经说过:“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很多人因此以为,写作是某种后天无法习得的天赋,有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妙之味。您一直在文学院授课,是否也认为写作真的能教?

毕飞宇:我就是中文系毕业的,也因此当上了作家。苏童、格非、刘震云也是读中文系的作家。可是,如果我是中文系主任,我也会说“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样的话,为什么呢?因为中文系有一个特点,阅读量非常大,其实很多时候我是跟不上课程进度的,我那时候也就是浏览。阅读需要大量的时间,写作更需要大量的时间,是读还是写?这是个问题。放在现在,我会建议年轻人多读书,写作可以放到以后再说。

在我看来,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要多读,它决定了你能写多久。我还算幸运,读大学的时候正赶上诗歌热,我那时候在写诗,它占用的时间相对比较少,即便如此,我的读书量还是太少了,天地良心,你说四年能读几本书?我现在是整个南京大学读书最少的教师,没有之一,这是真的,不是自黑。当然,你可以安慰自己,说自己不是学者,可是作家读书少也不光彩。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前段时间,网上流传着一个段子:当鲁迅写出“晚安!”,多数人会觉得这是礼貌性问候,可是语文老师不这么认为:“晚安的‘晚’点明时间,令人联想到天色已暗,象征着当时社会的黑暗……”如此分析让不少网友想起中学时的语文阅读理解题,有些文字被过分解读了。您担不担心《小说课》中也存在过分解读?

毕飞宇:过度解读不只是阅读问题,也是生活问题。我时常遇到这样的窘境,你在某个场合说了什么,被人一转述,一解释,复杂了,这就是过度解读。我认为过度解读是可以避免的,只要你从反面去论证就可以,反过来说不通,那就是解读过度。可我认为过度解读也是允许的,有时候,甚至是必须的,这就是文学。在有的语境下,我们就需要“借别人的嘴”来说话,许多时候,借鲁迅的嘴来说就比较合适,这就是鲁迅的特殊性。鲁迅的嘴经常被人租出去,他确实是被过度解读的,这是先生的不幸,更是先生的伟大。

作家写作有时候会分析逻辑,但更多靠直觉,所以为了讲述,是需要把文章条分缕析的。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您写小说,会先分析逻辑层次、列大纲吗?

毕飞宇:不会。第一,我是60后作家,和50后作家相比,60后作家有一个特点,有去故事化的倾向,尤其是先锋作家,不仅仅去故事化,有时候甚至是去人物化。我们不是以故事见长的作家,所以基本上都不太会设定故事脉络。

第二,我知道写作要满足读者,但写作也要满足作家自己。如果我把大纲写出来,放在那,每天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个计划,我的工作还有什么乐趣?写作会变得非常痛苦。我是这样工作的,每天把电脑打开,第一件事是把昨天写的东西看一遍,然后决定今天我往哪走,大多是临时做决定的。但临时做决定是双刃剑,有可能走差了,走差也没问题,我写了一个星期发现走差了,那就删了,重写。但是,走对了是常态,这就让人喜悦。这种喜悦比吃饭、喝酒、在足球场上踢进一个球强烈得多。

 


 

审美标准建起之后

获益的一定是整个人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在《小说课》中,频繁出现的词是“美学”或“审美”,美学对一本小说来说,意味着什么?

毕飞宇:写作不是盲目的,一定有它的指向,这个指向无非有两个方面,一个是理性诉求,另一个就是美学标准。

问题是,美学标准是什么?一个人一个样。没有一个母亲能把自己有关美学的标准“生”给自己的子女,这个标准必须靠自己去建立,怎么建立?只能通过阅读,从读诗开始,再到小说、再到哲学,读多了,你就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这就是美学标准。你西装革履的,突然戴一顶草帽,那就不好了,你就不愿意,这就是审美带来的决定。

在我看来,一个人如果脑子里有一百部经典小说,他一定会建立起一个经典小说的标准;如果脑子里有一百部功夫小说,他建立起来的肯定是功夫小说的标准。所以我要说,阅读最大的好处是帮助一个人建立起审美标准,这是至关重要的。审美标准建立起来之后,获益的一定不只在文学上,而是整个人。为什么古代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因为他有标准了,标准会约束一个人,它最终会成为你的谈吐、姿态和内心。阅读的意义就在这里,一个常年读书的人,大多不会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这些年为什么反复强调全民阅读?要是让我来说,提高一个民族的水准,让一个民族变得更美,一定不是加印钞票,而是多印好书。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您在分析鲁迅的小说《故乡》时使用了一个概念:作家的基础体温。人总是对温度敏感的,不过从温度来谈文学并不多见。

毕飞宇:我天性敏感,情感丰富。我读小说也很感性,阅读就像握手,一个握手的人怎么可能对对方的体温没有感觉?我进入小说的第一个感受就是这个作品的温度,冷还是热,它的背后其实就是一个作家的基础体温,当然,是精神性的。

在我看来,小说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就是作家如何处理他的温度。巴金是原生态体温,张爱玲也是原生态体温,但是,鲁迅是处理了的,这个人太热了,可是,他要批判,他渴望客观,所以,他就要克制,这样一来他的小说就非常冷。《红楼梦》也冷,它其实是繁华的,可是,一个巨大的嘉年华,它曲终人散,兴尽悲来,那个冷就很要命,倒春寒一样让你猝不及防。这是顶级小说的特征,阅读它让你很享受,但也很折磨人。

我不能忍受没心没肺的作家和作品,他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强行抱紧了“正确”这条大腿,然后,酝酿自己的伪激情,让它澎湃。他知道,这个热是有感染力的,总有人会欢呼。但其实,他没有恨,也没有爱,他的爱和恨都是有策略。我可以容忍自己的作品没有达到自己的要求,可我永远警惕策略这个东西,作家不能这样。作家可以不高尚,但一定要有常识性的良知。

 


 

写作的人不能自作聪明

一定有比你聪明的读者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您在谈别人小说的时候,不时有发挥、补充,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把它变成了毕飞宇的小说。您有没有把这些别人小说的“好”,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

毕飞宇:我当然会把别人的“好”用到自己的小说里头,我是读出来的作家,不是创世纪的那种人,所有创世纪的作家都不会想着去创世纪,是历史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只有被历史选中的人才有那样的天赐良机。鲁迅是,连曹雪芹都不是。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分析了这么多别人的小说,您有没有按照这样的方式,对自己的作品进行反思、总结?

毕飞宇:我不想用好和坏来界定自己,但我是一个尽力的作家,没有敷衍过任何一篇公开发表的作品,我不害怕别人批评我写得不好,但是我不能接受读者说我烂写,我的自尊心承受不了。

很多年以前,我出过丑,在一个讲座上,到了互动阶段,一个年轻学生站起来提到了我早年一个非常不成熟的作品,他指出了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我坐在台上,非常羞愧,我没有做任何辩解,我承认,这个部分是我没有处理好。我没想到我早年的一个作品被一个孩子读得那样认真,后来我出文集,这个作品都没敢收进去。

就在那一天我知道了一个真理,写作的人一定不能自作聪明,一定有比你聪明、比你挑剔的读者,他是存在的,即使你遇不到他,他也在。你的任何一部作品都会遇到读者,你不能混,你混不过去的。我在三十多岁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作品写好之后,放在那里,放一放再改。为什么?人在写作的时候会放大自己,其实是处在一个很自恋的状态里。等那个劲过去了,自己能发现许多问题,这个时候再修改就比较靠谱。

我是一个老实人,我告诉自己,好好对待小说,好好对待你的写作生涯。

 


毕飞宇

著名作家,南京大学教授,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小说课》

毕飞宇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题图来源:界面  图片编辑:苏唯  

上一篇: 没有了
下一篇: 没有了
  相关文章
评论(15)
我也说两句
×
发表
最新评论
快来抢沙发吧~ 加载更多… 已显示全部内容
上海辟谣平台
上海2021年第46届世界技能大赛
上海市政府服务企业官方平台
上海对口援疆20年
举报中心
网上有害信息举报专区
关注我们
客户端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