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灶里没有老虎，倒是有上海人的情怀和往事。

我的丈母娘家动迁以前，一直住在城隍庙老城厢。那里小摊贩多，饮食店多，烟纸店多，老虎灶多。丈母娘家贴隔壁就是一爿老虎灶，后来称熟水店，但人们还是习惯叫老虎灶。老虎灶是上海弄堂内专门向居民售卖开水的地方，每隔几条弄堂就有一爿老虎灶，是弄堂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茶水炉是专门用来烧茶水的炉灶，它的燃料大多是砻糠或者煤炭。它的烟囱在屋顶上，炉膛却在店内，形状宛如一个卧着的老虎，故俗称“老虎灶”。

由于丈母娘家隔壁这家老虎灶还兼开茶馆店，所以老虎灶炉膛旁边还嵌着一个七星灶。七星灶一般由四周围六个较小的炉膛围着中间一口较大的炉膛所组成。刚灌满冷水的壶可以先放在小灶星上预热，而在主灶星上煮沸了的那壶开水如若一时用不上的话，也可以放在小灶星上保温。用这种七星灶烧水可以确保茶馆里泡茶用的开水温度恰到好处，泡出来的茶既不太老，又不太嫩，也不会太凉，同时又充分地利用了热能。常见于南方制茶之地。有的时候，居民会端着锅子到七星灶上来烧泡饭或者热牛奶，尤其是清晨和深夜。

老虎灶清晨就开始给居民供应开水，一直到深夜。它的存在，给当时没有煤气、不生煤炉、早出晚归的家庭带来很多方便。居民们一般都事先到老虎灶去买好筹子，筹子是用竹片做的，拿着筹子去泡开水既方便，又不怕弄湿。当时，我只知道老虎灶是泡开水的，在丈母娘家住了一个阶段后，才知道老虎灶不仅仅是泡开水，还有许多其他功能。

上面说的七星灶烧泡饭热牛奶就是一例。丈母娘家住底楼，二楼也归老虎灶业主。往往凌晨四点不到，我就被楼上一阵拉凳子、拖桌子的噪声吵醒了。我叫醒还在熟睡的妻子，问她楼上是怎么一回事。妻子睡眼惺忪地跟我说，二楼是老虎灶开的“说书场”，5点一过，听客就要来喝茶和听书。“这么吵，你们一家人怎么睡得熟？”“习惯了。”

那一瞬间，我想到我上中学时有好几个同学，他们住在原上海西站轨道沿线的凯旋路上，住房就在铁路轨道旁边，火车开过去，惊天动地，整间房间都在震动，但他们在这种屋子里生活了几十年，看上去对噪音习以为常。

听客，是第一批客人。听书需要买票，他们还自己带茶叶来，因此喝水不要钱的。这些说书人是有点水平的，6点到这里，赶个“社区”场，赚点外快；9点，他们要到大世界去演出，那才是他们的正式舞台。能请到在“大世界说书的”，是一种头衔和身份的保证，所以听客不少。说书的内容以章回小说为主。一本《武松》可以讲几个月。

7点一过，来的茶客多了。老虎灶的业主就在门口“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茶客人都是街坊四邻，每天早晨来会会老朋友。茶客人来了以后，泡壶茶，买点小点心，边喝、边吃、边聊天。许多街坊天天要来。旁边有人生煤球炉，烟雾腾腾；有人刷马桶，臭气阵阵；弹格路上木拖板“趿拉趿拉”的噪声，他们都不在乎。茶客们聚在一起不讲亲疏，不受拘束，不管张三李四都可以聊。他们谈论着各自掌握的灵通消息，家里厂里、弄堂里，社会上，国内外的大小事。大家想插嘴就插嘴，想走开就走开。有时会为一点芝麻绿豆小事争得面红耳赤。说到口渴，就喝几口茶继续高谈阔论。乘客们来这里喝茶，看重这里其乐融融的氛围，享受生活的那份闲情逸致，让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乐趣。

这批茶客散了以后，来泡开水的人也少了。这段时间，是老虎灶的空当，但精明的老板也见缝插针，有生财之道。他叫老板娘看着店，老板自己推着一辆平板车，到老城厢的小店小铺去收空热水瓶，车回来后把空水瓶灌满热开水，再一户一户送去。居民来泡水，一热水瓶一分钱，为这些店铺送水上门，一瓶则要5分，一天送两趟。老城厢店铺多，一天送下来，也蛮赚钱的。

每天早晨来喝茶，茶客们称作为“皮包水”，到了傍晚洗澡他们叫作“水包皮”。上海人说话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喜欢把轻松惬意的事，叫作“孵”，如：冬天晒太阳称为孵太阳：喝茶的人在茶馆店里喝茶，称为孵茶馆店。到了傍晚，城隍庙里的小店小铺的伙计，都到老虎灶来洗澡。老虎灶的业主在店堂后面拉个布帘，里面有几个腰子型的木盆，旁边有个凳子，浴客来洗澡，小工负责给浴客拎水。那个年头家庭没有淋浴器，到浴室去洗，路远又价贵，而到老虎灶简单擦洗一番，称为盆汤，洗一次8分钱。

现在家家都有煤气、淋浴器，老虎灶也就渐渐消逝了。一起消失的，还有围绕着老虎灶的从早入夜的，热气腾腾的人影和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