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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这群“年老的知青”,为何还要年年回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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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郑宪 2021-08-14 07:51
摘要:大上海和当涂,知青岁月编织的牵绊,感恩和报恩的情,一直在。

他们约我去当涂,在长江边的皖东。

1973年5月4日,他们牢牢记住这一天——青年节,他们到当涂县。女生分散到农家村落,几十个男生到新博公社五七农场群集而居。群居地是一处漏风破庙,出门四望,农民的屋子多为“茅屋为秋风所破”场景。一座座泥糊的土屋,茅草顶,在风雨中飘摇。如果发现一处屋子的斜顶盖有几片瓦,那便是鹤立鸡群的豪宅了。

一片曾经艰难困苦的土地,又是美丽且富文化诗意的地方。诗仙李白七次游历当涂,写下《望天门山》等几十首诗作,并终老长眠当涂的大青山。北宋词人李之仪,在此写下缠绵情诗,“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千年传唱之。

此刻,当年的这群上海知青对我说,上海和当涂,其实都在长江下游,上海是下游的“尾”。几乎每年,他们都相约北上,探望相聚。

而此地,早已“天翻地覆慨而慷”。

一个关注的目光,曾在他身上驻留

我们一路行往当涂的大青山。在春光照亮江河水的日子,樱花落下最后的残红,油菜花黄一片片弥漫伸展,桃花盛放在起伏连绵的大青山顶。满眼美丽春色,从中可感悟,南齐诗人谢朓为何几番畅游于此,筑室而居,誉之“山水都”;体悟李白“久卧青山云,遂为青山客”的迷恋情结。而当年知青们触目所见的土屋茅草顶,早已消散不见。

一旦和一块土地亲近过,你便与她永远粘连。当年,春天躬耕土地,夏秋收获果实。冬季开河挖沟,在冰冻的寒流中挺身弯腰,和农民一起挥锹铲土,披星戴月。苦不苦?当辛勤的劳作成为重复的日常,心中会有无望和沮丧。但看到一代代农民在这片水土上无怨无悔地耕耘,你还有叹息抱怨的资格?

而今为复旦大学体育教学部教授的王华良,回忆起当年一个人的目光曾在他身上驻留。那时他除了勤恳地在河沟地垄间劳作,还喜爱体育运动,尤其打得一手好篮球,挥汗如雨,要为公社和地区争一块奖牌一份荣誉。“这个上海娃好。”说这话的是新博公社副主任刘万友。他有一张温暖和善的圆脸庞,喜欢写诗作文。在开挖河沟的水岸边,他给华良递上人生第一支烟。烟呛鼻呛喉,但一下消散了体乏。他说一句句话,王华良吐一口口烟,低头不答。他评价这个上海娃:“不怕苦,是个狠下心做实事的人。”他让王华良先加入一支农村教育工作队,及至一天,县里下达一个上大学体育科目的名额,他对王华良说:“你机会来了,好好争取,通过文化考试,就能发挥你的才能。”


1974年,知青王华良(投篮者)加入当涂县篮球队

有人为他敞开一扇门,但他自己也要努力去拼搏。刘万友再点拨:“快找我家孙老师。”刘万友的爱人孙章敏,其时在中学当老师,出生合肥的大家闺秀,端庄智慧,对上海娃偏爱且同情。她从学校图书馆借给他一本本书,反复叮咛:“好好读,缺什么再来补。”龙门一跃,王华良就此入大学门,回上海城。

这是40多年前的故事了,但当事人双方不相忘、总牵挂。40多年间,刘万友成为安徽一名书写美丽乡村的作家,但他的爱人孙老师多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耄耋之年,不识所有人。王华良几乎每年去当涂,必敲开他们家门,谦卑恭敬,扶孙老师的肩背,倾诉思念情。而刘万友,眼光依然关注“长江尾”的王华良。前一阵,竟发现“华良在微信运动上没有了步数”,急着调遣自己的儿子刘宇辉:“快去问啊,出了啥子情况?”王华良真是得了不大不小一场病。好在,历经一场驱病的艰辛路,他终于康复了。


王华良(左)和刘万友旧照

有一次痛彻心扉的哭,就在当年的当涂

刘健说,他的人生,有一次痛彻心扉的哭,就在当年的当涂。

当涂是历代文人墨客览胜抒怀地,文脉源远流长,秦以来,吸引几百位诗人,在此留下千余首美丽诗文。刘健从上海虹口来,入知青农场,热爱文学和历史。但他来此不是览胜,是面对日日无尽的农事。劳作余,他读书作文,有驰骋天外的梦想。还是刘万友,知晓了他的追求,助推他,给他一次读书深造的良机。刘健悬梁刺股,名列前茅,本以为稳操胜券,但最后竟名落孙山。为什么?现在听来荒唐:一说因父亲莫须有的历史问题,政审通不过;一说“有背景的人”,将他的名额掠夺而去。

情至绝望。

刘万友也为刘健痛心:“这年轻人细胳膊细腿,从大城市来,看似柔弱,却有文化和理想。看他受委屈,实在难受。”刘万友还能做什么?有些事,不在他权限里,但在他的权限里可以定的事,他出手果决:将刘健上调公社学校,走上一条“农村知识分子的道路”。刘万友和刘健谈,如父似兄:上大学的路一时走不通,那就做个孩儿王,用自己的知识,培养农村下一代有知识的小娃娃。“老师,在我们崇尚文化的当涂,是大家尊崇的人。”


当年知青和刘万友旧照(后排右一为刘万友,前排中间刘健,前排左一王华良)

今日我和刘健来当涂,站在一条现代化的马路边,人来车往,交通灯闪烁,一块蓝底白字的巨牌上写:交通安全村。这个交通安全村,就叫马尹村,其主干道名“马尹路”。马尹路两边,一排排白墙黛瓦的现代民居。刘健回忆时开心说,当年他做孩子王的马尹学校,就在今天的马尹路上,一干就6年。校舍虽简陋,但每天晨起,升国旗唱国歌,上课,身边是渴望知识的农家学生。参加文体竞技活动,他这个上海老师深受学生爱戴——“我一吹嘴哨,学生们排列齐整,高呼口号,争先恐后夺奖牌。”而今,马尹路上,简陋的学校已不见,更好的校舍移到别处。他教过的学生,不少现在都是当地干部岗位上的中坚。师生情,延续至今。


今日当涂大青山

已从上海普教专业岗位上退下来的刘健说:“如果一段时间不来当涂,心下就会空乏。”

治不好上海女娃的病,赤脚医生就不能干了

宽阔划白线的柏油路,整齐高耸的电线杆,向着田野的白色砖墙、黑色高窗的现代农舍,大开的黑铁门内,停着一辆白色的奥迪轿车。我问:“这是普通的一户农家吗?”一个脸色黧黑的老农出门迓客,身后跟着一个净白脸色、着装时髦的年轻人——老农的儿子。老农的儿子大学毕业,在马鞍山市办起一家网上营销当地工业产品的企业。


今日当涂大青山

吕沅平说这里的一切都变了,一年年地来,一年年地变,景、物、人。40多年前,她就落脚在这片土地,这地方叫新博公社芮家村。20世纪70年代初,她们5个女生,入农民为她们建造起来的一间低矮的茅草屋,睡一长溜通铺,潮湿暗黑,没电,晚上点煤油灯。一整夜一群老鼠趴在蚊帐外打架、叫嚣。早上起床,蚊帐外留下老鼠战斗过的斑斑血迹,女生们吓得相拥大哭。天大热,太阳底下割稻割到中暑。告别大上海,舒适方便离她们远去。此时方知,小茅屋外的诗情画意,和她们没有关联。

最艰难的日子,这片土地上的人扶助了她们。吕沅平初来两年,全身水土不服,生脓疮,流脓水,痛苦异常。一个当地的女赤脚医生,寻遍土药草药治疗,均无效,最后一拍脑袋心生一计:将青霉素胶囊掰开,取出胶囊内的粉末涂抹在流脓的伤口上,奇迹发生,疮口愈合,好了。好了。赤脚医生激动得泪水涟涟,说:“生产队长下了死命令,治不好上海女娃的病,你这赤脚医生就不能干了。”而这个生产队的队长,吕沅平至今叫得出他的名:芮本钊。“对,李大钊的钊。”他尽量不让她们干重活,她们外屋的四个大水缸,常常是他和村里的乡亲,从远处的井口帮她们一桶水一桶水地挑回来,水缸总是满满的。

喝水怎能忘挑水人?

有些事,有些人,你就是忘不了。当年,存一点一点的感激,到今天,厚积为一年年的牵绊和归来。

大城市和乡间,大上海和当涂,再怎么变迁,感恩和报恩的情,一直在。

他们让我一起见了84岁的刘万友,笑盈盈,腿健,笔健,不见老,依然温暖和善,摸华良的脸,牵刘健的手,说:“别跟我讲你们现在年龄有多大,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娃子。”


王华良(右)探望刘万友近照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上海到当涂回望的路,这些“年老的知青”还在年年走,年年聚。他们人生的第二个家乡,就在此。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许云倩 题图来源:题图为2008年知青们在曾经住过的新博农场原址前留影
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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