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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冲及:我是怎样参加地下党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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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金冲及 2021-08-10 07:09
摘要:“谈判破裂,但我党满载人心归去”

金冲及同志是著名的历史学家。他的入党过程,生动表明我们党具有的强大亲和力和吸引力,形象阐释我们党代表人民心声的正确政治主张和英勇斗争精神。入党过程中出现的复杂情况,还反映出当时地下斗争的复杂和残酷,以及由此采取的灵活组织形式和斗争策略。文章具有独特的史料价值,是深入开展党史学习教育的鲜活材料。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将陆续刊发作者的回忆文章,敬请关注。

我是1948年春夏之交在复旦大学史地系(后改为历史系)一年级读书时,参加处于地下状态的中国共产党的。那时是17岁,到现在已超过73年了。

「“难道这就是天亮了吗”」

1945年秋,抗日战争胜利。当时,我是上海复旦中学高中二年级学生,在同年级同学中年龄最小,还只有14岁,见到国土重光,对全民族抗战终于取得最后胜利极度兴奋,但政治上还十分幼稚。

最早进入上海市区并到处张贴“安民告示”的,是原在上海周围的“忠义救国军”。记得司令叫阮清源,但他们不是正规军,口碑也不好。

不久,国民党当局派来上海的第三方面军司令长官汤恩伯到了。我曾经看过汤恩伯在南口抗战的报道,但从未听说过河南有“水旱蝗汤”四大灾害的说法,因此也赶到静安寺街头,同市民们一起欢迎他的车队驶过。记得汤恩伯站在一辆敞篷吉普车上向两边行军礼,就像阅兵那样。

不久,蒋介石也到了上海,在跑马厅召开大会,作了演讲。来的市民有几万人,乱哄哄的,没有什么秩序。他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见,只是远远看到他讲话时不断挥动着戴白手套的手臂,留下了一个印象。

这两次,我都是自发去的,并没有人动员和组织。

但对蒋介石和国民党当局,民众的巨大失望来得实在太快,也太强烈,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国民党政府官员、军事机关、特务机关不顾一切地搜刮金子、车子、房子、女子、票子,被称为“五子登科”。人们把这种“接收”称为“劫收”。物价在短时间内有过大幅下跌,却又迅速变为令人吃惊的疯狂飞涨,民众到了难以生存的地步。

那时,中国共产党的报纸、刊物在上海不能公开发行。我常读的刊物,是爱国民主人士唐弢、柯灵主编的《周报》和郑振铎主编的《民主》,稍后又有了黎澍主编的《文萃》。

《民主》在这年10月的一篇文章中写道:“老百姓今日的心境,比起8月11日那时满望着揩泪眼看太平的心境来,在短短不到三个月之间,也已经像有隔世之感了。何况老百姓今日的生活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呢?”我当时很爱读的著名记者陶菊隐的文章中也写道:“一幕紧接着一幕。上海市民不禁痛心疾首地问道:难道这就是天亮了吗?”

一个政府竟在那么短时间内便失尽人心,实在是罕见。

「有良心的中国人怎能忍受」

这时,另一个更加触动亿万人心的敏感问题又深深刺痛着中国人。

中华民族在一个多世纪以来受尽了外国列强的压迫和侮辱,被称为“劣等民族”。经常看到那些不会平视你一眼的洋人趾高气扬地走在中国街道上。

抗日战争胜利后,最初曾使人自豪地看到,上海街头商店的大玻璃橱窗里,上面用日光灯拼成“V”字,下面并列摆着杜鲁门、艾德礼、斯大林和蒋介石四人的照片。中国在世界上似乎已取得前所未有的地位,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

可是,紧接着又看到美国人以征服者的姿态来到中国,耀武扬威地为所欲为,甚至任意杀害和污辱中国同胞。这种强烈对比,使每一个有爱国心的中国人立刻联想到100多年来的民族耻辱和苦难,无法忍受。

那时,美国军队正大规模运送国民党军队到华北、东北,帮助他们打内战。在上海,黄浦江上停着二三十艘美国军舰,灯光四射,却看不到中国的军舰。记得有一次,我和同年级最亲密的同学邱慎初、丁彬荣在外滩,望着黄浦江上那么多美国军舰。丁彬荣说:怎么想个办法用炸药炸沉它几艘。这虽是年轻人一种十分幼稚的表达,但也反映出当时人们那种难以压抑的愤慨心情。

那时,上海市区内还常常看到美国水兵搂着姑娘坐着吉普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据国民党官方统计,从1945年9月12日到1946年1月10日,就发生吉普车祸495次,死伤244人。

我在武康大楼东侧熟悉的报摊上,买到一期装帧得像一本小册子的《文萃丛刊》。其中的《臧大咬子传》讲的是上海三轮车夫臧大咬子因为向美国兵索取应付的车资而被美军打死,国民党政府却公然声称无权审理这起案件。

这样的惨案层出不穷,不断刺痛着每个爱国者的心。1946年圣诞节前夜,在北平更发生了美国海军陆战队两名水手在东单广场强奸北大女学生的暴行。而国民党中央社的消息竟称受害者“似非良家妇女”。这哪里还称得上是一个刚刚取得战争胜利的独立国家?每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怎么还能默默忍受?

再看看经济状况:当时民族工商业大量倒闭,已是气息奄奄。而商店中、地摊上摆满了美军的剩余物资和商品,如被称为“玻璃丝袜”的尼龙长筒丝袜、克宁奶粉、台尔蒙水果罐头等。

看了这些,就不难理解为什么1946年底会发生席卷全国的抗议美军暴行运动,在1948年夏又发生了反对美国扶植日本这样全国规模的抗议运动。

「“心不死,志不绝”」

更刺痛人心的,是国内的政治局势。

抗战胜利后,全国人民充满渴望,期待能制止内战再度发生,社会安定,共同从事和平建设。青年学生希望的是学好知识和本事,参加国家建设。

但是,国民党当局发动全面内战的决心已经下定。1945年12月,国民党军警冲入西南联大等高等学府,杀害反对内战的爱国学生4人。1946年7月,国民党军警又在昆明相继暗杀李公朴、闻一多两位坚决反对内战的爱国教授。

闻一多在悼念李公朴的会议上作了一篇讲话。他说:“这几天,大家晓得,在昆明出现了历史上最卑劣、最无耻的事情!李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竟遭此毒手,他只不过用笔写写文章,用嘴说说话,而他所写的,所说的,都无非是一个没有失掉良心的中国人的话……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

闻一多在讲完这段话后走出门,就被国民党当局的军警开枪暗杀了。


2016年7月5日,李公朴、闻一多殉难70周年纪念活动在昆明举行,中间为李公朴和闻一多的画像。新华社发

读闻一多的这段话,凡是有良心的中国人,谁能够抑制得住而不热血沸腾?相隔70多年了,我对这段讲话的重要段落仍能背诵出来。

当时和我一起住读在同一间宿舍的同学、复旦中学地下党支部书记何志禹后来告诉我:他看到我枕边放着纪念闻一多、李公朴的书,就注意接近我,引导我参加反会考和反饥饿、反内战运动。

李闻血案发生后,周恩来在上海举行记者招待会,发表谈话,提出强烈控诉。10月4日,上海各界举行李闻追悼大会。邓颖超在大会上宣读了周恩来的亲笔悼词:“心不死,志不绝,和平可期,民主有望,杀人者终必覆灭。”

当时,周恩来反对独裁和内战、主张和平民主的言论常见于报端。他的凛然正气与合情合理的恳切剖析,深深地打动了许多人。很多人从周恩来身上初步了解了中国共产党。

国共谈判破裂、周恩来离开上海时,英文《字林西报》刊登了周恩来和有关人士的大幅照片。我特地去买了一份,留作纪念。

和周恩来同机回延安的李维汉在日记中写道:“国共谈判破裂了,但我党满载人心归去。”

那一时期,几个进步书店出版的读物也可以读到。第一本对我影响较大的书,是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他以生动明白的笔墨介绍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因为在十五六岁时认真读了几遍,头脑里种下的种子特别深,所以对我的一生都有影响。

我平时去得较多的是生活书店和新知书店,买来读的有生活书店的“青年自学丛书”、新知书店的“新知丛书”。邹韬奋在这时期出版的书,我几乎全都看了。印象特别深的是他的《经历》《患难余生记》《抗战以来》《与反民主的抗争》。他对国民党当局的揭露锋利、真实、一针见血,大大增加了我对中国共产党的了解。

在我们这一代青年中,邹韬奋的影响实在大。周围爱读邹韬奋著作的同学很多,也许大大超过今天人们的想象。读了这些书,觉得眼前展开了以前没有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这确实十分重要。

「学生运动十分热烈」

1947年四五月间发生的反会考运动,是我第一次实际投入由地下党领导的学生运动。

4月中旬,国民党当局的教育部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发布一道通令,规定高中毕业班学生在通过本校毕业考试后,还要参加全国统一会考,考试内容包括高中三年内全部课程,需要会考合格才算高中毕业。目的是把高中毕业班学生束缚在会考准备上,没有时间和精力投入方兴未艾的反饥饿、反内战运动中去。结果却适得其反,犹如火上浇油,激起高中毕业班学生的强烈反对。

5月3日,上海几十所中学学生联合成立“反对会考联合会”。地下党在联合会中设立党组织,由钱李仁(解放后曾任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部长、人民日报社社长)领导。复旦中学在何志禹等带领下,也宣布罢课抗议,并且集中到教室里制作旗帜和标语,准备上街游行。

最后,本届会考被迫宣布取消,运动取得了胜利。这给了我很大鼓励,成为下一步行动的预演。

5月20日那天,以在南京的中央大学、金陵大学学生为主,还有上海、杭州、苏州等地学生代表,共6000多人,在南京举行“反饥饿”“反内战”“抢救教育危机”联合大游行,向国民党当局请愿。

当游行队伍到达珠江路口时,遭到国民党军警的阻拦。军警以铁棍毒打、消防水龙头猛冲,重伤15人,逮捕23人。

复旦中学和交通大学都在上海市区西侧的华山路上,极为邻近。交大的同学到复旦中学高年级各教室讲演,详细叙述南京珠江路血案的经过。同学们极为愤慨,在何志禹等带领下,全校宣布罢课,并且派代表去见复旦老校长李登辉。他是美国耶鲁大学毕业的,一生都献给教育事业,有着很高的威信,这时就住在复旦中学对面。

代表们回来,我问老校长怎么说。他们转述老校长的话:“国家搞成这个样子,你们学生不出来讲话,谁来讲?即便没有交大的同学来,你自己也应该讲!”我深深为这位老人感动。这些话隔了70多年,我还是记得很清楚。

那一段时间,交大的学生运动十分热烈,我几乎天天到交大去看。从4月初起,交大便开展了护校运动。那时,当局拒不解决学校的严重经济危机,甚至强令交大停办航海、轮机两科,并表示交大的校名也可以更改,交大师生便决定在5月13日集体赴南京请愿。谁知政府竟停止火车的行驶,但交大有铁道管理等系,学生们就自己驾驶火车到真如车站附近。因前面很长一段铁轨被拆、军警又架设机枪布防,为了有理、有利、有节,才撤回学校。

还有一次,交大学生请李平心教授来学校体育馆演讲。军警冲入校内,武装包围体育馆。同学们手挽着手高唱《团结就是力量》,相持很久后军警才撤走。

我始终坐在现场,这起事件对自己又是一次深刻的教育。

(作者金冲及为原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常务副主任)

栏目主编:龚丹韵 文字编辑:夏斌 题图来源:新华社 资料图 图片编辑:苏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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