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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知名高校的社会学硕士生,为何“早八晚十、一周七天”泡在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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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夏斌 2021-07-17 09:53
摘要:博士生更多往外跑,一般有1/3的时间待在乡间地头

在武汉大学社会学院,“硕士读经典,博士做经验”已经成了一个惯例——

硕士生分为几个学习小组,“早八晚十、一周七天”泡图书馆读经典;博士生更多往外跑,一般有1/3的时间待在乡间地头、与农民同吃同住,个别时间最长的驻村调研了635天。

“一流的论文首先要用脑、用脚,然后才是用笔写出来。”武汉大学社会学院院长、教授贺雪峰相信,只有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实现从实践到学术再回到实践的“大循环”,社会学才能真正走进社会,中国社会科学才能真正讲好“中国故事”。

一天主动的经典阅读
强过一周的被动学习

上书房:正值暑期,武大社会学院的四个自习室又一次坐满了学生。这些年来,您为何一直坚持开设“暑假读书班”?

贺雪峰:“暑假读书班”主要是用来给本科阶段没有认真读过学科经典著作的准研究生们“补补课”。

在这两个月里,他们的学习条件较为艰苦。因为还没有开学,所以无法入住研究生宿舍;没有借书证,只能找高年级师兄、师姐借用。同时,武汉的夏天是很炎热的,如何保持“心平气和”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考验。

应该说,“暑假读书班”总体上取得了相当好的成效。很多同学在这两个月里读的经典,比大学本科四年都读得多。还有人告诉我,没想到自己可以读那么多艰涩的著作。更有价值的是,这些同学在9月正式开学后可以迅速转到“8107”的节奏,即“早八晚十、一周七天”真正以读书为业。

上书房:在“暑假读书班”中,老师是不是主导者?

贺雪峰:读书的过程,学生是主体,但老师的作用也很重要。关键是要相信学生,讲清楚读经典对于他们成长的重要性,并通过不断动员鼓励、答疑解惑,让他们克服最初读经典的困难,让他们在自主探索中建立起学习的主体性。

上书房:您为什么如此强调经典阅读?

贺雪峰:社会学的经典作家,如涂尔干、马克斯·韦伯、哈贝马斯,都是人类思想和思维的高峰。体系化阅读,一字一字地读,就可以比较完整地掌握社会学的理论脉络、掌握社会学基本分析方法,从而为之后的社会学研究奠定坚实基础。

上书房:除了暑假两个月,您对研究生还有一个更高的要求——连续两年不间断地“啃经典”。

贺雪峰:经典著作是“硬书”,进入很不容易,出来却很容易。因此,必须要有意志力,要有相对安静的环境条件,要连续不间断地阅读。这是当前研究生培养中往往被忽略的一个环节,应该尽快补上。

在不受干扰的两年时间里,一天主动读10小时书,就像是“深山老林好练功”,其重要性不仅体现在知识积累上,更体现在各种能力尤其是思维能力的训练上。

我们的经验表明,一天主动的经典阅读,要强过一周被动的课堂学习。这可能是进行严格学术训练最重要的秘密。

当然,要让研究生有主体性地体系化阅读经典著作,还需要把握好自由与纪律的关系。

一方面,必须给大家大块的自由读书时间,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进度与方法读书。这个探索本身就是能力训练必不可少的部分。

另一方面,为防止自由变成散漫,要给予强有力的指导。这个指导不是限制自主学习,而是让大家在正确方向、成熟方法指导下面学习,让大家有自信、有动力、有热情。

上书房:何为正确方向、成熟方法?

贺雪峰:从大的方面讲,要循序渐进,一家一家地读,一个学科一个学科地读,读经典作家的经典著作。

从小的方面讲,要逐字逐句阅读,要从认字开始,读懂再弄通。读懂需要一个比较长的过程,会经历一个读不懂或半懂不懂、似懂非懂的阶段。这里头没有巧办法,只能用笨功夫,没有捷径可以走。

有些人可能想借助导读、参考书甚至高水平专业老师的指导来读经典。这恰恰走了弯路。正如通过长跑来锻炼身体,就必须一圈一圈跑下来,而不能直接走到终点。读经典的关键是自己探索、自己研读。

我的一个经验是,刚开始读经典,因为读不懂,所以速度是快不起来的。读到一定程度,有三五个月坚持不懈地阅读,读书速度就会大幅度提高。再到一定程度,不仅读懂,而且会有通的感觉,会有更多思考的余地。这时,读书速度就应当有意识地放慢下来,以便有更多的咀嚼空间。

一个人走得快
一群人走得远

上书房:读书的过程,是不是一个享受孤独的过程?

贺雪峰:仅仅靠一己之力读书,往往很难坚持下去。第一,读不懂,容易怀疑自己智商;第二,容易陷入细节,走不出来;第三,长期看不到进步,或陷入瓶颈,会丧失信心;第四,感到孤单,走着走着就疲惫了、迷失了;第五,没有环境就没有比较,也就很难认识自己,等等。

上书房:在这方面,您是如何引导的?

贺雪峰:从2002年开始,我每个月都会组织读书检查汇报会,让学生来讲这一个月读了什么书、有什么收获、有什么问题。每个同学进行10分钟左右汇报,内容包括书单、读书内容、感想及问题。我的点评则主要集中在回答学生的读书状态问题。比如,努力程度够不够,读书态度是否端正,如何做读书笔记,读书与上课的关系、与生活的关系,等等。

一个人走得快,一群人走得远。每月一次的集体读书检查,最大的目的是提供一种读书动力,形成整体的昂扬氛围。读书和讨论得越多,同学们驾驭经典的能力越强,读书的获得感越强,自信心也就越强。结果是,教师很满意,学生很感恩。

上书房:但也有一些高校老师说,自己的学生怎么都不愿看书。问题出在哪里?

贺雪峰:社会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新理论与旧理论之间不是简单的替代式关系,新理论也不一定否定或推翻旧理论。这就决定了社会科学的教学训练必须大量阅读前人的精品佳作。

现在的问题是,在当前高校培养模式下,大量的阅读都只是为了完成课业、获得学分,学习的目的性太强了,主动性、持续性反倒不足了。

更糟糕的是,不同课程所要求的不同阅读往往使阅读过程变得支离破碎,很难形成体系化的阅读。

只要仍然以课堂为中心、以修满学分为前提、以老师为主体的格局不改变,以课堂填鸭式知识传授为重点的模式就很难改变,中国大学要培养出大批一流的社会科学研究者就不大可能。

上书房:本硕博毕竟是不同的层次,在教学设计上是不是应该有所不同?

贺雪峰:我们的本科生一般要读70多本书,基本上大家都能读完。这个阅读量在全国高校,也是不低的。

在教学理念上,本科阶段以打基础、宽口径,以博雅教育或者说课堂为主。现代社会,没有一定的知识广度肯定是不行的。武大社会学院的本科生,除了学习专业知识外,还要学数学、外语、思想史等知识。

但光是博雅的教育还不够,所以我们在硕士阶段时就要转入精专的教育,以提高思维品质为目的进行训练。这个训练,大多是学生在图书馆自主学习完成的。

到了博士阶段,重点是督促、指导他们去接触经验。

三个阶段,分别完成三个不同的任务,但它们之间又是相互接续的。经过十年左右的训练,基本可以培养出一个合格的人才。

我曾经说过,大学校园最独特的风景,是热爱学生、热爱学术的老师。只要老师回归教育的本源,引导学生们静下心来认真读书,就一定能够推动学科的整体发展。

“饱和式调查”不能功利
要用心去倾听引导思考

上书房:说到博士生培养,您为何尤为强调驻村调查?

贺雪峰:社会学不是哲学,不能只是思辨。当前,中国乡村正处在千年未有之大变革中,用一年一大变来描述不算夸张。若一个人连续十年、二十年观察自己的家乡,形成纵向的持续观察,同时在全国每个区域做截面调查,就可以形成关于中国经验的质感。

所以,我要求博士生每年至少有100天驻村调查,且在博士论文开题前,要在全国8至10个省、每个省的1至2个村、每个村至少进行15天的驻村调研。驻村调研期间,要对调查村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和宗教等各个方面作深入访谈。

长时间段的多点驻村调查,是一种“饱和式调查”,可以较好地训练博士生对经验的把握能力。除了个人调查,我们还有集体调查,即若干人集中到一个地方调查,白天分开调查,晚上一起讨论。

这样的“调查+研讨”可以极大地开阔和深化个人经验。在此基础上进行专题、专业的研究,有整体经验作为支撑,就容易把握专业研究的分寸,也可以在专业研究中正确地提出问题、适当地展开问题、准确地抓住问题本质。

上书房:全国其他高校的社会学系也会开展田野调查,你们的“饱和式调查”有何不同?

贺雪峰:我们的做法有三条特点:一是不预设问题,不预设目标;二是具体进入、总体把握,不注重资料而重体会,大进大出;三是不怕重复,要的就是重复,是饱和调查。

先来看“不预设问题,不预设目标”——调查时,我们是带着理论框架的,但各种理论和方法只是“备用工具”,要警惕既有知识背景对调查视野的局限,要有打破自己思维限制的反省反思。

再来看“大进大出”——调查不能只盯住具体的细节,要特别注意活的灵动的实践,特别注重村庄内部提问题、现象之间找关联;要紧紧贴在地面、牢牢抓住经验,在村庄内提出问题的同时,在村庄内回答问题。

这是一个由简到繁再删繁成简的过程,又是一个由抽象到具体再由具体到抽象的过程,关键在于总体把握,在于形成调查者对经验的敏感性、想象力和总体把握能力。

接下来看“不怕重复”——调查者本能地对新情况、新问题感兴趣,尤其是有了一定经验积累后会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不能集中注意力去听、去观察、去思考。这当然是不行的。

在调查过程中,调查者必须全神贯注地与访谈对象交流。一方面,要允许访谈对象按自己的方式讲述;另一方面,访谈者要善于引导问题。

上书房:“饱和式调查”看来是不可以偷懒的。

贺雪峰:举个例子,虽然讲述者99%的内容可能是雷同的,但剩下那1%恰恰是关键所在。如果没有全神贯注,这1%很快就会飘过去。

在调查实践中,高度集中的人才能把握住微妙的关键,才会抓住正确时机果断追问,才可能会有一轮又一轮的认识突破。

所以说,“饱和式调查”不能功利,要用心去准备、去倾听、去引导、去思考。

上书房:“饱和式调查”的驻点,为何分布如此广?

贺雪峰:貌似相同的中国农村,其实是有不小区别的。农民行动逻辑不同,自上而下的政策、法律、制度在不同地区实践的过程、机制与结果也不同,可以给调查者以强有力的触动,进而形成更全面、更准确的经验把握。

十个省份跑下来,加上之前的读经典训练,到博士毕业的时候,基本上每个人都会形成自己的研究风格。

我们的这个团队,被学界称为“华中乡土派”。大家的研究议题看似差不多,都是中国乡村问题,但其实思维方法、写作方式是有差异的,研究的议题也特别广,包括对整个中国城市化、现代化的判断。因为具有了饱和的经验质感,大家进入相关新领域的成本是很低的。

从中国经验出发
服务于中国发展

上书房:《在野之学》提出“建立有主体性的中国社会科学”。为何会发出这样的呼吁?

贺雪峰:有学者比喻,中国学者要在西方主流期刊发表论文,就得在西方社会科学已经建成的大厦里面找哪个窗户还有一块玻璃没有安上,然后用中国经验去补充、解释、注解。由此可见,不强调建立有主体性的中国社会科学,我们恐怕将永远只是人家大厦上的玻璃。

中国是一个有着5000多年文明的大国,正致力于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我们的理论应该从中国经验出发,服务于中国发展。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新时代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丰富实践是理论和政策研究的“富矿”。“我国经济社会领域理论工作者大有可为”,要“不断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社会学”。

仅就社会学的发展创新来说,我们今天的水平比人家低,不要紧。我们有这么多的人才,有这么多的实践与经验。经过几代人的积累,是可以达到更高水平的。更重要的是,它是从我们自己的经验中生成的,是可以接受检验、修正,进而更好指导实践的。

当然,这样的过程一定是开放、包容的,一定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也一定是理性、科学的。当前的中国社会具备这样的发展条件、时代条件。

上书房:具体来看,“建立有主体性的中国社会科学”面临哪些挑战?

贺雪峰:在我看来,有这样几个现象需要引起关注和反思:

比如,盲目崇拜以模型和统计数据、问卷调查资料为基础的定量研究。这个问题在经济学领域可能最为严重。一些经济学者喜欢从西方引进数理模型,在缺少对中国经验整体理解的情况下作定量研究。

事实上,中国经验复杂而庞大,且多因多果。在没有对中国经验进行充分的整体研究的情况下,贸然进入技术性问题的研究,往往会由于对经验本身的把握不够而得出错误的结论。

再如,以个案经验替代实际情况,这在人类学研究中表现得较为明显。当个案经验可以找到西方理论的说明之后,个案经验便被夸大成为中国经验。

现实中,由于没有足够的国内比较研究,个案本身的细微之处就不能表现出来,因而很容易在与西方社会科学对话时迷失自我。

上书房:多年来,“华中乡土派”坚持“田野的灵感、野性的思维、直白的文风”,在规范化和本土化上作出了有力探索。下一步,还可以怎样发力?

贺雪峰:在中国经验中升华中国理论,以此指导中国实践,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事情。接下来,还需要继续深化:

一是要让经验本身的逻辑展开,而不是人为地将经验分割在不同技术化的学科领域之内。

在研究中要保持机敏,善于从新的发现中重新解释过去的经验,并比较确定发现的可靠性、可迁移性乃至普遍性。

有了经验的积累和本土化的关注,有了对西方社会科学的大量阅读,有了经验研究之间的对话及其他各种看似偶然的机会,就可能提出以前不曾关心的问题、得到以前不曾有过的视角、想到以前不曾提出的框架或概括。

二是以细小琐碎的发现为基础,作进一步的概括、抽象、提炼,助力与西方社会科学平等对话。

为时不久,就可能产生对中国经验本身逻辑具有强有力概括能力的、具有中国学术自主性的、有益于中国现代化事业的、形式化程度较高的本土化的中国社会科学。


《在野之学》
贺雪峰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栏目主编:顾学文 题图来源:IC photo 图片编辑:曹立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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