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不爱“鸳鸯锅”

“过去从这往下看，我们管它叫‘清汤红汤交汇处’，现在很难看到喽。”

站在重庆朝天门码头，楚虹指着脚下长江嘉陵江交汇处，用重庆话讲起最有重庆味道的段子。说着他掏出手机，打开一张旧照片，上头正是两江交汇泾渭分明的“天下奇观”。

长江水浑，嘉陵江水清，所以每当夏季水位上涨时，朝天门码头下的干支流交汇处，便会产生这一奇观。如今经过坚持不懈的污染治理，两江交汇处的“清红汤”消失了，重庆少了个外地游客争相打卡点。

楚虹是一名导游，对他来说，这个景点，多少是个损失。但身为重庆人，他觉得这样的损失越多越“安逸”。

“哪个不晓得，我们重庆人，吃火锅最烦的不就是‘鸳鸯锅’。”

长江奔流，不舍昼夜。如今顺江而下，从巴山蜀水到江南水乡，无论上游的朝天门码头，还是把守下游入海口的江边小城，每至一地，说起长江的水、水里的鱼、岸边的绿，讲到近些年来点点滴滴的变化，各地干部群众都会越讲越起劲，情不自禁地开启“方言模式”。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世界四大河流中，长江养育了全球最多的人口。长江流域18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渔民、船员、农民、工人、商人、餐饮旅游业从业者……从古至今，无数人的生计依赖于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

“生态优先，绿色发展”“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近年来，这些旗帜鲜明、振聋发聩的话语为长江经济带发展指明方向。

曾经污浊的江水变清，消失的鱼类回归，“病了”的生态系统一点点恢复健康……美丽的长江回来了，江水无言，而沿江每一地，老百姓各具特色的方言表达着同样真切的情绪，流露出发自心底的感受。

秤砣平衡两头

安吉县，位于长江三角洲腹地。自古这里“七山一水两分田”，当地最主要的水系西苕溪经浙江长兴注入太湖，继而汇入长江。

这是长江下游水系中不甚起眼的一股支流。就像长江发源于雪山高原的涓涓细流，诞生于西苕溪畔的发展理念，从此地出发，汇成亿万人共识。

而这看不见的理念，比奔流不息的江水更有力量，它推动整个长江流域面貌焕新，更为全国各地转变发展方式举旗定向。

在安吉县余村，村委干部向记者展示今昔两张照片：一张是2005年之前的余村石灰岩矿开采情况，一张是如今绿水青山下崭新别致的农家乐。

余村人不是没见过“金山银山”。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余村人凭借优质石灰岩资源，先后建起了石灰窑，办起了砖厂、水泥厂等。上世纪90年代，村集体经济收入一度达到300多万元。一座座飞沙走石、尘土飞扬的矿山，就是给村民带来实实在在利益的“金山”。

2005年8月15日，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同志来到余村调研民主法治村建设。在村里的小会议室，鲍新民向他汇报村里关停矿山、开始搞生态旅游的做法。

就在这间小小会议室中，习近平提出重要论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一定不要再想着走老路，还是这样迷恋着过去的那种发展模式”“我们过去讲既要绿水青山，又要金山银山，实际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村干部们回忆，当年余村关停污染环境的矿山，是大家伙咬着牙做出的决定，在当时，那就是跟家家户户的钱袋子过不去，从村集体收入骤然缩水，很多人久久不能释怀。正是那个时候，“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论断，说到了大家伙的心坎上。

没人愿意饿肚子，过穷日子，也没人愿意看到家乡的河水变成白泥浆，成天过着灰头土脸的日子。

“水绕门墙竹绕堂，满窗春绿更山光”，如今行走在安吉，自然风光令人神怡，但比风景更美的是洋溢在人们脸上的幸福神态。

大竹海、五峰山、横山坞……绿水青山间旅游休闲经济已经打响品牌；环村连绵竹海，如今是村民的“绿色银行”，“笋、菌、茶、稻、药”五大特色产业，让人们在绿水青山间走上富裕道路。

在大竹海制高点俯瞰安吉

16年来，“两山”理论指引中国经济社会绿色变革，从安吉到长江经济带，再到大江南北，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引领下，绿色发展成为中国社会的共识和行动。

16年来，“两山”理论的实践充分证明，老百姓的“钱袋子”是民生，绿水青山亦是民生，两者有机统一，互为彼此。而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始终为人民谋幸福，是平衡两头的秤砣。这，便是“七山一水两分田”中流淌出来的真理。

那些切肤之痛

74岁的王瑞华从祖辈开始就住在长江边。童年时，他可以在清澈的江中游玩嬉戏，掬一捧水就能洗脸，喝进肚里也是甘甜的。

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起，他所在的江苏南通崇川区在长江边建起了各种乡办企业。“这以后，水质就不行了。”他回忆，一座砖瓦厂正好开在他家对面，成天尘土飞扬。再后来，沿江码头上堆满了硫磺、铁矿砂，街坊邻居更是连被子都不敢晒了。

彼时还在当渔民的张志平印证了王瑞华的回忆。58岁的他告诉记者，那时候像他这样的打渔人家，每户至少有两条船——一条捕鱼，一条居住。江边往往一停就是上百条船，一些生活垃圾随意漂浮在水上，有时江面还泛着柴油油花。

而在1700公里外，长江上游也经历过类似的阵痛。

除了工业、养殖、生活污水，这里的江水曾经还有一种特殊的污染源。

重庆依山而建、因水而兴，很多本地人有在船上吃鱼的习惯。进入21世纪，一些外地游客来到这里，也乐意体验一把临江而食的风味，于是长江上的餐饮趸船迅速发展。兴盛时，主城区最豪华的餐饮船“鑫缘至尊”达到了五层楼高。江上火锅城，一度成了食客趋之若鹜的之处。当年不少餐饮船系无照经营，不仅将杀鱼、炒菜及厕所污水直排入江，还存在安全隐患。

钱袋子鼓了，长江却累“病”了。

2016年新年刚过，习近平总书记在重庆召开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此时，距长江经济带建设上升为国家战略已有一段时间，沿江省市各种项目纷纷摩拳擦掌，准备上马。关键时刻，习近平总书记站在长远发展的高度，提出“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给沿江省市敲了警钟、划了红线。“生态优先、绿色发展”，逐步成为沿江各地干部群众的共识。

正是从那时开始，人们开始直面长江的“一身伤病”：生态功能退化严重，长江生物完整性指数到了最差的“无鱼”等级，污染物排放总量远超长江环境承载能力……

长江的每一处痛、每一种病，都与180万平方公里上人民群众的利益息息相关，江河遭受痛楚时，老百姓最能感受切肤之痛。

碧水东流入画

在重庆两江新区登高望远，我国最大的内河水、铁、公联运枢纽港果园港繁忙作业。一江清水向东流，而从上海港驶来的集装箱船，满载进口货物，经长江黄金水道逆流而上。

“我在长江上跑了16年，亲眼看着又灰又黄的江水一点点变清。现在枯水期时，从上海航行到重庆，看到的长江水基本都是‘绿水’。”重庆集海航运公司船长刘著祥说。

扼守长江入海处的南通五山地区，络绎不绝的游客和居民登山休闲，眺望长江。山下滨江步道处，工作人员仔细观察长江水质，并对记者介绍：“我们下游的水质，不光是自己努力，还要靠中上游的协同治理。这里的水清了，说明整条长江的水质都在变好。”

为长江治病，最好的药方就是沿江各地的齐心协力。长江健康与否，关系着人民群众的获得感和幸福感；而这，也来自于全社会的理念转变、思想统一、行动一致。

南通五山地区滨江步道

2020年秋天，重庆打渔湾码头的“鑫缘至尊”终于被拆，宣告了一个时代的落幕。与此同时，4404名渔民退捕上岸，这个数字占全部涉及渔民的42.54%。昔日遍布趸船与茶摊的这片区域，如今走红网络，被称为“渝尔代夫”，最高峰时一天有五六万人次前来打卡。

与相邻几个社区的居民一道，王瑞华告别了砖木老屋，搬入新房。现在他家东有啬园，南面植物园，西边还有森林公园和滨江公园，这些都是南通五山及沿江地区生态修复工程的成果。老人感叹：“就像是住在森林里，是真的面向长江、鸟语花香！”

“微笑天使”江豚，一度难觅踪迹。近两年，在湖北宜昌、安徽安庆、上海崇明岛等各个江段，人们惊喜地发现了它们戏水的身影。“江豚吹浪立，沙鸟得鱼闲”的景致，如同一张成绩单，证明了长江水生态环境持续向好的走势。

在被紧急叫停之前，广阳岛已经规划了300万平方千米的房地产开发项目。2018年，重庆市政府认真落实习近平总书记讲话精神，广阳岛的发展重心转向了环境保护。

如今，这个长江上游最大江心岛的生态修复成效喜人。香樟、水杉、黄葛等乔木营造出江畔丛林氛围，岛上已记录植物近400种。林间鸟鸣啾啾，水中鸳鸯流连，300多种动物在这里觅食休憩。2020年8月22日，广阳岛首次对外试开放，大批重庆市民预约上岛游玩。

但生态修复只是第一步。实现高质量产业，还需要从根本上转型产业、提升品质。广阳岛的另一个标签就是“智慧”。岛上正在试用一些生态设施，包括生态化供排水、清洁能源、固废循环利用等，成熟之后，将形成一个闭合的能源“自平衡”。正是这种不断创新的发展理念，让广阳岛有了“靠天吃饭”的资本。

升级，还需要壮士断腕的勇气。

拥有226千米长江岸线的南通市，为推动沿江岸线转型，将原来低效利用、污染严重的工业岸线、散货码头、一些低端产业还有大量村组非居等，进行了腾退、搬离。

近几年在南通，单单崇川区狼山镇街道就拆除资产面积近21万平方米，直接经济损失至少有4800余万元。不过，街道工作人员对记者说：“环境就是民生，青山就是美丽，蓝天也是幸福”，用有形的代价换取无形的美好生活，大家觉得这笔账，“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