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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一座孤岛踏春,我们母子为何如此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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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钱红丽 2021-05-03 07:31
摘要:我们母子何以如此隔膜?因为他出生于城市,自带的神性十岁前消失殆尽。


动车上,邻座抱着一个小婴儿,不及周岁,剪一个蘑菇头,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一双眼睛骨碌碌打量四周所有人。车子开动,众人一起禁锢于各自座位,突然安静下来的井然有序,让他颇为不适。对过座位上有人拿出平板电脑埋首游戏中……他歪着头,手指那人的电脑,大声嚷嚷着,表示也要。母亲轻声呵斥,那是别人的东西!话音未落,便站起来,将孩子抱往车厢连接处。

十余分钟后再回来落座,孩子已然睡去。被环抱着的孩子,头朝向我这边。我也在假寐,忽然,一阵啧啧响动,睁眼循声而去,原来是孩子梦中吮吸安抚奶嘴发出的巨大响动。一个散发着乳香的婴儿,正在梦中吃东西。吮吸三两分钟,突然停下,过一会,又一次吃起来。太有意思了——随着吮吸的节奏,他的小鼻子随之耸动,小额头上匍匐着一层光晕。我一直看着他,小嘴难道不酸痛吗?吮吸的力度越来越大了,不禁好事地主动与他妈妈商量:他是不是饿了呀。母亲云淡风轻,拿嘴朝背包口袋方向努一下:刚刚冲的一瓶奶还没吃完呢。

他有一只小胳膊杈伸出来,胳膊尽头是一只小手,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一次次,我克制住抚摸它的冲动。是黄昏了,我们的车一直往南开,西天的金光美彩一起拥挤进来了,浸染着这个梦中的婴儿,神一样的所在。婴儿的气质充满了神性,因为他的混沌——他哭,他笑,他饿了,他醒来,他在梦中,是天地未开,也是鸟在树上,花在枝上。不及一小时,车子到站,颇为怅然若失,时间消逝得太过迅捷。

我与一个孩子的神性发生了深刻羁绊,欲罢不能。

孩子有天使的一面,但,更多的则是神性的一面,望着他,你不知如何是好,就是把世上所有美好纯洁的词搬出来都不够的。婴儿身上有初来人世的孤单意味,但这种孤单并非孤岛,他并不闭塞,更不禁锢自己,他对一切声光色彩都充满着饱满的爱与好奇。他有无穷的连接性,过去、未来和现在,都紧紧在一起了,像一条河,永不断流。

整个午后,孩子沉睡于梦境中,他的神性也将黄昏连接起来了。黄昏在我的认知里,永远遍布诗意。神性与诗意宛如一对孪生姐妹,诗意因为神性的到来而更加圆满,它饱涨着抒情性,让人一往无前,令人愉悦。

原本枯燥寂寞的一段旅程,因为一个孩子的到来,变得如此生机盎然,我确乎感受到了生之愉悦。

我的孩子也曾有过一岁。曾经,围绕他吃喝拉撒的我,疲惫至极,中度抑郁,甚或有过将地球点燃的冲动。被俗世困扰的我,一并丢失了灵性,确乎错过了他的神性之美。十二年后,终于补回。你看,上天待谁都不薄,当某个午后,它安排一个全新的小婴儿重新与我相遇,让我感受到了小小人类的神性之美。

小鸡、小鸭、小鹅、小牛犊、小羊羔、小鹿身上,同样遍布神性之美。当你看着这些自然界中的弱小稚幼,一种怜爱不请自来,世界安宁祥和了。

假期最后一日,我们一家又去了湖上一座孤岛。

上岸,先是徒步,后体力不支,坐了电车,环岛一周后,又一次来到小渔村,格局与先前并无两样,蚕豆花、豌豆花、萝卜花,一齐开着,幽香馥郁。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不知不觉走到那座古寺门前。关了门,正在大修。

有一些失望,顺势坐在台阶上歇息,身旁是菜园子,豌豆花开得低调,那种白比雪有温度,坐着不想离开,仿佛入了定。抬头,一株巨大的杏树枝叶婆娑,星辰一样密集的小果子已然红了,红在心尖尖上,如幼鸟的嘴,伸手可触……哎呀,那一刻,仿佛活在陶潜的诗境里,所有的心事都是古老的,让人无言以对。就一直枯坐着,花香一缕一缕涌来,挺留人的,那么真挚。

这时,孩子不耐烦起来,撇撇嘴:妈妈,走吧,一点意思都没有。

正是在一刹那间,意识到孩子身上的神性消逝了。

四五年前,当我带着七八岁的他第一次寻访此地,小人儿何等欢欣雀跃,执意留下过了一夜。那时,村里徜徉着许多狗,孩子天生与动物亲近,我们走到哪里,都会遇见它们,黄狗、黑狗、花狗,尤其寺院里那只狗。

如今,都不在了,小村愈发安静,四月的风徐徐地吹,让人欲睡。带着孩子参观各家菜地,茼蒿长得高了,韭菜绿得冒油,仿佛听得见苦菊、生菜拔节的声响……这些自然的植物菜蔬,孩子一律提不起兴趣。

我们母子何以如此隔膜?因为他出生于城市,自带的神性十岁前消失殆尽。

童年注定塑造着一个人的心性、气质,童年同样决定着一个人精神的边界与纵深。城里长大的孩子,慢慢与自然隔膜起来。此刻,他也有忧虑,总是说:一想到明天要上课,我就不开心。

那我们今天起码要开心,到了明天再不开心也不迟啊。

实则,他不过是犯了游戏瘾。此刻,但凡递给他平板电脑,必定瞬间复活,一头扎进虚拟的游戏中,打得昏天黑地,一直打到饭桌上不撒手。看在来到大自然中我心情好的分上,将一条刚刚宰杀的鲢胡鱼肉拨开,一筷一筷往他嘴里送,他也算得体,稍微有不安,一个劲表示歉意:快了快了,这一局马上结束。

小渔村一餐饭,吃得意兴阑珊,深陷忧虑,一代代孩子对大自然渐渐失去了兴趣。有时,我走在无边的田野,一只白鹭翩然而起,也会在心上起点波澜,那一抹流动着的白,何尝不是一个诗眼,让诗心尚存的人微微惊动,那也是无所不在的浑然之美,直叫你深切感受着宇宙自然的奥妙,无尽滋味,万般流泻。

唯一欣慰的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走在黑夜里,也颇能感受到明月之美。我们常常在家研究地球仪,轻轻转动它,欧洲、美洲、非洲次第来到眼前,若用脚力去丈量,大约需要几年的时间。再看世界地图、中国地图。难免兴叹,别说周游世界,就是中国的南疆腹地、内蒙古、兴安岭边境,我们也不曾抵达过。

一个人脚力有限,但心力不能停。纵然力不从心,可是,去一座孤岛踏踏春,也是好的。

独一人,在小渔村慢慢转悠。家家户户门前,植一株枇杷树,花已落,青果郁郁霏霏。一片庭院前,几株萝卜花开得正好,黑蝴蝶、白蝴蝶蹁跹而舞,自这一朵到那一朵。萝卜花微微一点辛辣的香,醒神。蹲在地上,盯着蝴蝶蹁跹不去。四周太静了,有失聪感——忽然,意识到,我这何尝不是正享受着生命吗?无欲无求,百炼钢也成绕指柔。一个人异常专注地看着蝴蝶在萝卜花上流连。远处,斑鸠在叫,犹如女中音,听起来总是意味深长,也像中音提琴的音质,叫着叫着,人生里的荒芜萧瑟逐一来到眼前。人间四月芳菲,春风很薄啊,斑鸠的叫声,听得多了,总有远意,生命里,到底还是虚无。

窄巷里偶遇一位大爷,刚从山中下来,背着一篓茶叶,一路闲话至家。三四间瓦房,只他一人居,老伴大约去城里带孙子了。右偏房砌一口大灶,炒茶用,几根木炭倒在灶洞边。这样的老房子养人,虽少收拾,也有一种原生的秩序,是青砖青瓦滋养出的自然天性,丝毫不曾有过局促,我们的血液里一样流淌着土一样的质朴,宛如村里那口水井,老得已成文物,不能移动的文物,黑壁上,青苔历历,永生永世。

过后,我们离岛,陆续访问了别处几座古村落。到达一座明清房子前,榆树上的榆钱雨一样落下,近旁的马房倾颓一片,咫尺处便是广袤田畴。坐在石头上,心上真是荒凉。这世间,什么可以永远不死,可以流传下来呢?

蚕豆花、豌豆花年年开,有一种虫子年年破茧成蝶,这春天年年都有,连风,一年年都是相似的,我们始终在心上珍惜一朵花、一株草、一个眼神、一次襄助……生生世世,如斯,到头来这荒荒漠漠的,都是令我们珍惜的。

前日,一群人登山,不及百余米,右膝隐隐作痛,匆匆退下。

孤身徘徊于山脚,四月的山颇为寒凉。一条小溪,水灵灵往前流着,咕咚咕咚,像孩子汪着笑,跑着,跳着,遗下一串串扯也扯不断的璎珞珠玉。溪水清浅,并不作潺潺之声。水下顽石无数,千万年来,打磨得光滑。山中绿树杜鹃,被漫天的晨雾笼着,以及这眼前流水,宝物一样令人珍惜。

先是站在桥上看,看着看着不尽兴,曲折辗转至溪边。

溪声醒耳,像极耄耋之年的霍洛维茨弹出的《梦幻曲》,老人一双饱经沧桑的手如此神性,当琴键起伏,所有的星辰亮起,叫人瞬间懂得万物的奥秘。蹲在溪边发呆,一只瘦鸟如诗魂,石缝间跳跃来去,倏忽不见了。晨雾未消,深藏一山的幽静。王维诗中的“春山空”,放在中国的哲学语境里,是什么都有的意思,一个精神世界无比深厚的人,当然什么都可以拿来被其拥有。陷身俗世之中的人,除了房子、银行存款以外,真正一无所有,何以体悟出“春山空”?

王维的五言,溪水一般,心上过一遍,双腿蹲得麻木,站起,四处搜寻,溪边有人家。老人摘茶而归。我欲坐门前一棵树桩,老人说,不稳,别坐。说着便将自己坐的小木椅让给我,他则稳稳坐在树桩上。一边饮着溪水泡出的新茗,一边与他闲话农时,自明前茶聊到谷雨茶。末了,我说,茶太贵了呀,这样的价位,工薪阶层实在喝不起。他就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算来听:一个采茶工每天一百四十块,包吃包住,你看一顿饭五块钱要吧,一晚上二十块要吧,还要出车费接送他们。四斤半新叶炒一斤茶,她们一人一天扯得快的,也就四斤半。新手还不到四斤半,给一样的工钱。这一斤茶叶的一半都被她们拿了,我们平时还要管理茶园,买有机肥,炒茶加工费二十块一斤。你看看,我们也赚不了多少钱。

说得人有愧悔之心,一个劲点头,是的是的,不能赚什么大钱,人还辛苦。您老高寿啊?我今年七十四。一串朗朗的笑,满口牙尚在,双手被茶汁染得黝黑,拿过茶杯咕一口,客气地说:你坐,我再去扯茶。末了,补一句,这是第三篓了,满是自豪。我的枞阳方言瞬间被召回:您老人家真是康健啊!

他背起竹篓,往山上去了……与天地日月浑然一体,却不自知。

望着他的背影,心生羡慕,纵然他一只裤脚长一只裤脚短,却是那么天然。一生都活在山风月色下,何以不天然?

忽有所悟,所谓文章义理修辞架构,一切都是枉然,都是额外的、附加的。我们需要直见性命的天然,要真挚。真挚是本心,犹如老人泡一杯茶给我这个偶然过路的陌生人,他愿意纯粹付出,并非图你什么。

那么,我们的写作又图什么呢?如此专注、热爱,不过是自我成全。

昨日,赶回上班,微信上,同事笑嘻嘻问候:学习回来了呀。

嗯,回来了,可认真了,还带着本子和笔呢。

将来的路,也还长,永远这么专注就好了,婴儿那么混沌,老人那样浑然。

配图来源:作者提供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伍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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