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筚路蓝缕到走向辉煌，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年的道路上，无数共产党人、仁人志士追随真理和信仰。本文所写的两位烈士，都曾是当年上海的大学生，他们朝气蓬勃、充满活力，本该成为工程师、诗人、文学家、科学家，但在腥风血雨的日子里，为了民族安危、祖国前途，他们义无反顾，作殊死的冲刺，拼尽最后一滴血。他们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青春岁月，他们的名字不该被忘却。

在交通大学校园里的史霄雯、穆汉祥纪念碑

上大学生王环心——

“且将头颅击长天以明心志”

王环心（王经堂），1901年出生于江西省永修县三角淳湖王村一个地主家庭。父亲望子成龙，希望他学法政，将来入仕途，以光宗耀祖。五四运动爆发后，在南昌二中住读的王环心如饥似渴地阅读进步书刊，特别爱读李大钊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文章，并满腔热情地投身学生运动。1919年暑假，他回乡发起组织“反帝爱国讲演团”，走遍大街小巷宣传爱国。

1921年，王环心和同学张朝燮等人在南昌成立永修教育改造团，公开反对旧礼教、旧文化，提倡科学、新道德、新文化。毕业后，他在家乡创办承德小学、云秀女校，担任校长兼教师，还动员未婚妻淦克群带头剪发放足，参加女校活动。

但王环心终究不能安心在闭塞的乡下，要到更广阔的天地去。1922年初，王环心和堂兄王秋心赴上海东南高等专科师范学校读书，不久，转入上海大学社会科学系学习。在这里，他认识了李汉俊、瞿秋白、恽代英、邓中夏等。经他们介绍，读到了《共产党宣言》《向导》周刊等进步书刊，思想发生了很大转变。一年后，他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不久，由瞿秋白、恽代英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

王环心与张闻天等发起组织“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参加并协助组织五卅反帝示威运动。同时，发起组织“春蕾文学社”。

在上海大学，他的文学才华有了施展的地方，创作思路开阔了。他写了不少具有进步思想的诗歌、戏剧，发表在上海的文学刊物上。其《幻想曲》一诗，没有当时小资产阶级文人的颓丧和风花雪月，而是一针见血指出，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只有振作才有可能改变。“可怜他们不思振作，甘心把青春送葬。可怜他们不图自强，坐任着虎噬豹伤。”是对当时一些青年不问政治，惊惶、彷徨，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的断喝。他还发表了《海上棠棣》《静女》《浪漫的结婚》等作品。在童话剧《春之神》中，他歌颂大自然的美好，抒发对自由幸福的热切向往。这些作品，对当时的读者特别是青年产生过积极影响。

在上海“天高任鸟飞”，但王环心不忘家乡，经常把进步书刊寄回永修。1924年寒假，他回乡探亲，把“永修教育改造团”更名为“永修改造团”，提出了改造社会的口号，还介绍多名改造团成员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并于年底成立永修团支部，使更多家乡青年接受革命思想。

由于在革命活动中才干出众，王环心受到当时上海大学党的领导人邓中夏、陈望道的器重，他们不断给他压担子。1925年夏，王环心接受党的指派，参加北上军运“十人团”，到河南、河北一些地方开展建党工作。

王环心诗《雪晨》

1926年3月，大学毕业后的王环心奉命回江西，赴景德镇指导工作，发展了一批共产党员，最早在景德镇建立起党组织。5月中旬，他奉命回永修，投入发动群众、支援北伐的工作。中共永修县支部干事会成立，他任书记。为迎接革命军入境，他组织工人、农民、学生、市民1600余人，举行示威游行。人们高举镰刀铁锤，一路高喊口号：“打倒军阀！”“打倒土豪劣绅！”。他教群众唱革命歌曲：“向太阳，向着光走。黑暗即将过去，红色的光明在前头！”为配合北伐军攻打永修县城，他组织了一个侦察队，协助部队搜集敌情，还为革命军运输弹药粮食，自己充当向导带路。北伐军于十月底攻打县城，他调集民船80余只，配合大军过江。11月5日永修县城光复，王环心被任命为县长，后又担任永修地委书记。

王怀心的家乡淳湖王家是全县有名的封建堡垒。在他参加五四运动时，族人就横加阻止。他兴学办校，抨击时弊，那些遗老遗少便勾结军阀，大骂王环心伤风败俗、大逆不道，对他胁迫利诱，扬言要将他开除出族谱。他的父亲一再劝儿别“胡闹”，要好好读书，即使不能谋个一官半职，将来最起码也能养家糊口。王环心则据理力争，还常带进步书刊给父亲看。父亲规劝无效，只好任其走上为劳苦大众谋求解放的革命道路。出于父子情，父亲有时还为他提供资助。

王环心的大伯王济兼平日横行乡里，民愤极大，他要侄子“予以关照”。王环心严词拒绝，发动农民清算王济兼的恶行，还把和他一样坏的儿子也捉拿归案。家乡土豪劣绅抗拒农会借粮给贫苦农民，还收买地痞流氓携枪对抗，又借宗族之名械斗，搞得淳湖乌烟瘴气。王环心则成立农民自卫军，把地主恶霸打得落花流水，成立不久的农会声威大振，他被恶势力视作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

1927年4月，由于种种压力，王环心被迫辞去县长职务。4月15日，土匪、劣绅纠集八十余人，突然包围了中共永修县委驻地艾城城隍庙。困在庙中的有王环心和几位县委负责人，身边只有农民自卫军手里的8条枪。敌我力量悬殊，王环心镇定地处理了重要文件，带领8条枪封锁大门。匪徒一面疯狂射击，一面放火攻房，同时用木头撞开大门，县委宣传部部长张朝燮被枪击中，当场牺牲。王环心大声下令：“集中火力，打！”把敌人打退，带领同志们撤出县委。

随着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永修的工会、农会被反动派捣毁，不少共产党员和进步群众被捕被杀。王环心家族中思想反动的长辈借机跳出来跟踪他、污蔑他，欲杀之。表弟皮述印与堂兄王经菑狼狈为奸，向江西省政府诬告共产党员“无恶不作”，还千方百计刺探党的机密，使不少党员被捕杀，党的活动受到严重威胁。王环心逮捕了皮述印，坚决主张判处死刑。皮述印母亲是王环心亲姑母，得知后赶来求情，王环心严词拒绝，召开公审大会，枪决了这个双手沾满共产党人鲜血的恶棍。此举在王氏家族引发轩然大波，大家骂王环心“六亲不认”“罪不可赦”。王环心父亲虽也不赞成枪毙皮述印，但受儿子影响，并不参与家族的“清算”，劝王环心“去外面避避风头”，王环心一笑了之。

1927年6月，王环心任中共永修县委第一任书记。在险恶肃杀的形势下，他赴武汉、九江寻找党组织，与中共赣北特委取得联系后，根据指示准备发动农民暴动，他隐蔽在家里作准备。11月的一天，一直在追踪王环心的堂兄王经菑回家，发现院里有王环心的衣服，立刻密报国民党第二十师师部，带队将王家大屋团团围住，后破门搜捕。王环心躲在天花板上，未被发现，敌人只抓去他的妻子淦克群。不料，狡猾的王经菑去而复返，仔细查看，发现王环心露在外面的一片衣角，唆使军警捉拿，王环心坦然从隐蔽处跳下来，被捕。

王经菑唯恐他不死，伙同一些反动分子组成赴省控诉团，向省警备司令部控告王环心罪行，要求严惩。每次开庭，王经菑都出庭，一再要求不可赦免其罪。王环心在法庭上大义凛然，痛斥国民党反动派的罪行，对王经菑说：“无奈时间太短，否则一定把你们消灭得一干二净！”

王环心被押送九江，又转解南昌。父亲花重金一次次为他周旋，告诉他只要反省就可保命，他却在狱中写下“我生自有用，且将头颅击长天以明心志”，拒绝了生的希望。

1927年12月27日，寒风凛冽，大雪飞扬，南昌杨家厂附近挤满了人，他们都是闻讯来送别的地下党员、农会会员、贫民、工人。王环心身穿血迹斑斑的长袍，戴着眼镜，神态从容，和另外三位共产党员一起被军警押着走向刑场。他环视四周，发现了许多熟悉的同志和战友，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不要难过，革命一定会胜利的！”“黑暗即将过去，红色的光明在前头。抬起头来，继续走啊！”

枪声响起，热血浸透了雪地……

三年后，被捕时怀着身孕、在狱中生下女儿的王环心妻子淦克群从容赴难，被敌人毁尸灭迹，只留下她写给夫兄王秋心的信：“努力吧，时代不会辜负我们革命者的苦志，我们总有一天会在赤霞满天的祖国大地上相见！”这位革命者的未亡人也追随丈夫，用生命诠释了信仰。

王环心妻子淦克群

交大学生史霄雯——

“用我们的血来写民主的第一章！”

史霄雯（任伯），江苏常州人，1926年4月20日生于上海一个贫苦工人家庭。五岁时，父亲去世，抛下他和母亲、弟弟三人。靠族人资助，母亲在袜厂做临时工，辛苦操持，才把他们兄弟二人抚养成人。史霄雯从小立志，要努力奋斗，改变家庭穷困处境。他坚信能改变命运的唯有读书，千方百计争取上学机会。

他在上海澄衷学堂读小学和初中。由于深切体会到失学之苦，拼命读书，成绩每年名列前茅，老师们都称赞他品学兼优。初中时，史霄雯以优异成绩获得各种奖励，他喜欢读鲁迅、茅盾、巴金等进步作家的作品，作文常被老师作范文宣读。在沪江中学读高中时，他甚至将整本英文字典啃下，背得滚瓜烂熟。他课余办义务夜校，吸收贫苦子弟来上学。认真办事，为大众服务——中学时，他已确定了这个信念。

获奖学金支持的史霄雯得以完成高中学业。高中毕业后，家里再无力负担他上大学的费用，母亲要他从商，但他坚持一定要读大学。他对母亲说：“等我大学毕业后，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自己的前途。一定让你、让弟弟过上好日子。”为解决上学费用，他考取了青树奖学金，1945年，进入交通大学化学系就读，任班长。

他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一天只睡五个小时，还编了一个时间表，每天严格按照表上所列照做。但他并不只埋头读书，还尽可能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他参与勤工俭学，除担任家庭教师，还兼任甲申商业义务夜校教师，后任校务，非常认真地为失学青年服务。

史霄雯

青树同学会办了《雄风杂志》，但因内容陈旧，无人订阅缺少经费而难以为继。史霄雯得知后，自告奋勇接手。他大刀阔斧调整版面，革新内容，还去同学中调查，了解青年人的喜好。他在课余四处跑广告，有的企业一口回绝，他依然毫不气馁，一次次上门，以真诚感动人。三个月后，广告有了，办刊经费问题解决了。改版后，一本有时代气息、充满青春活力的杂志以全新面貌出现，受到大家的欢迎。每当杂志发行，读者争睹为快，连新疆、青海、云南、贵州等地都有订户。

1948年秋，史霄雯被选为校自治会学术干事。他还创办《生活壁报》，又办《每日文摘》和《每日报导》，介绍国内外重要文献，分析时局及解放区经济政策等。

交大汇集了上海爱国学生运动的中坚力量，被称为“民主堡垒”，也因此被国民党反动派视作眼中钉。在学校掀起的反对当局迫害进步学生的护校斗争中，史霄雯与同学们一起写标语、贴标语，参加各种集会，在自己主持的杂志上旗帜鲜明地向反动势力开火。他班上有一位共产党员早就注意到这位热血青年，多次与他谈心，引导他、鼓励他。史霄雯表示：“我一定要走你们走的这条路，这是唯一正确的路！”

史霄雯参加了党领导的秘密宣传小组，负责刻印毛泽东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人》《新民主主义论》等重要著作。认真阅读后，他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他说，这将是一个光明的世界，我要往熊熊火焰燃烧的地方奔去。

1949年4月26日，反动政府实行大逮捕，黑名单上交大有352人，史霄雯被列在首位。由于当天未在校内住宿，他逃脱了敌人的搜捕。面对许多进步学生被捕被杀，他悲痛地说：“血是吓不退我们青年的，用我们的血来写民主的第一章！用我们的血肉，来抵抗法西斯主义！”

为了鼓励同学们的斗争信心，他不顾一切，东奔西跑开展工作。许多人得知他是黑榜“状元”，为他担忧，劝他赶紧停止活动，找地方避避风头。他却写下座右铭：“现在是我生命的最末一刹那，我应用全部精力工作才是！”

史霄雯烈士的化学实验报告

敌特到处搜查、盯梢，终于校内隐藏的特务学生发现了他。1949年5月2日，史霄雯坐17路电车外出时被捕。敌人对他严刑拷打，用尽一切手段要他招供。史霄雯始终一言不发。

几年来，史霄雯忙于读书和进步学生运动，几乎没有停下来想家的时间。在狱中，他想起自己上大学前对母亲的承诺，心中泛起酸楚，托人给母亲捎了一张小张条，写下寥寥几句：“妈，你别焦虑，我很好。快去通知校长设法营救。”这张纸条上没有一句思念的话，对母亲的牵挂却是沉甸甸的。母亲收到了纸条，却来不及托人营救。再见他已是在虹桥公墓义地上。史霄雯面目皆非，体无完肤，头颈处有铁器重击的痕迹，只在领带背后找到“史霄雯”三个小字。母亲这才确知与儿子已阴阳两隔——

1949年5月20日清晨，史霄雯与同学穆汉祥一起被蒙上眼睛，绑住双手，押至宋公园。临刑前，他们站在一起，穆汉祥高呼口号，史霄雯诵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一段话：“死而无憾，因为他已经将生命献给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为人类的自由解放而作的战斗”。枪声响起，两人踉跄着紧紧靠在一起。密集的子弹声中，史霄雯倒在黑暗之中，年仅24岁。

他最爱读巴金的作品，喜欢研究化学，整夜做实验不知疲倦；他爱采摘奇花异草，捞水蛆，捉蜂蝶制成标本；他希望将来成为文学家、化学家、生物学家，以“工业救国”完成报国理想。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残酷斗争后，认识到只有与反动派作殊死斗争，彻底打破旧世界，才能建设一个自由幸福的新中国。

他毫不犹豫地走在共产党引领的道路上，以血肉之躯奔赴光明。如今，他在交大校园的纪念碑上，永远微笑着守护光明。

烈士们未能亲眼见证五星红旗飘扬蓝天，他们沉默在破晓前的沉沉黑夜中。但我们知道，这些年轻生命真真切切地爱过、活过，从未离开过。

题图：王环心等革命者被国民党枪杀于南昌下沙窝刑场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