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细沙，一瓶清水，一架子各式各样的物件，这是国际上受到普遍推崇的一种心理治疗方法——沙盘游戏。通过自由挑选小模具，摆放在沙盘里，创造出一些场景，就可以投射内心想法，为心理咨询师治疗提供依据。

在五角场监狱的心理咨询工作室里，民警许冬全神贯注地看着罪犯小李。小李正在沙盘上建一座城市，整齐排布着政府大楼、广场、行道树，突然，他停了下来，拿起一旁的白纸和胶带，细细折了起来，还用胶带仔细固定。20分钟后，他把一个缠起来的白色物体放在了“政府大楼”旁边。

“这是什么？”在一边做记录的许冬问。“手榴弹，”小李平静地回答，“我想炸掉这栋楼。”许冬被吓了一跳，看来之前的判断没错，小李是反社会人格。

攻心方能治本

小李因为暴力致人重伤入狱，但他长期不认罪不悔罪，管教民警便带他来做心理咨询。第一次来时，小李有些坐立不安。许冬感觉到了他的焦躁，他情绪上有根弦一直紧绷着，“负面情绪无法排解，他会很容易跟别人产生摩擦，很小的事件都可能诉诸暴力，这可能会影响监管安全”。

心理咨询无法解决所有问题，对具有反社会人格的对象尤其无法讲道理，需要做的是多加关注，通过综合治理勤施关怀。很多人心理缺陷的根源在童年，此前咨询中，小李也透露过一些儿时的经历：父母离异前，父亲对他态度冷淡，甚至动辄打骂。

一次次谈话和沙盘治疗，小李慢慢放下了戒备，向许冬坦陈，他一直认为自己被误判，遭受了不公正待遇，还把与家人反目也归结于此。最极端的时候，还说出狱后要到学校伤害无辜学生、到派出所去报复审问过他的民警。在沙盘治疗中，除了“炸弹”，他还制作过“枪”和“刀”。

“他在判决上一直钻牛角尖，内心很矛盾——既心怀愧疚，又充满愤懑。”许冬知道，要让小李信服，不是几句话就能办到的，何况他还一直带着抵触情绪，为了建立相互信任，许冬在每次的治疗中循序渐进，耐心跟他分析案情，通过认知行为疗法，逐步改变小李认知，让他认识到自己的行为给别人造成了实质性伤害。

“心理矫治要把握三个度：温度锐度精度，其中，温度特别重要。”解铃还须系铃人，许冬还联系了小李的家人，对他开展家庭治疗。在多次沟通后，小李的家人来监狱看望，原谅并重新接纳了他。小李第七次治疗的沙盘上，终于出现了河流和小桥，以及家人坐在一起的场景。从拒不服判到认罪伏法，小李开始安心改造。

成功矫治一名罪犯就能挽救一个家庭，减少一份不稳定因素。许冬常说“作为监狱人民警察，不仅要把罪犯改造成一名优秀的服刑人员，更要将其转化成知错感恩的守法公民”，这也是他从警十多年来始终所坚持的。

为了更好的回归

2004年，心理学科班出身的他进入五角场监狱工作，刚参加工作，他就面对着不小的考验。“通过心理测量，罪犯中20%的人有中度以上的抑郁和焦虑，这20%里还有15%—20%是重度抑郁，但他们主动咨询意愿低，年龄、文化参差不齐、言语还具有欺骗性……”要走入罪犯的内心世界，了解他们的过往，帮助他们走出阴暗，有很多工作要做。

作为上海市唯一一所出监监狱，大多数成年男犯在刑期最后3个月都会被移送至五角场监狱，走过“新生之路”，回归社会。但对罪犯而言，前方的路究竟是光明还是崎岖，还是未知，所以出监前期，心理问题往往更突出，许冬说，“罪犯的焦虑，源于家庭是否接纳和对在社会生存的恐惧”。

“许老师你相信我吗？”“我相信你。”一个动作，一句话，建立信任是心理咨询的第一步，面对耐心的许冬，不愿意开口的犯人也会慢慢讲出他们遇到的困惑，出去后想要解决的难题，焦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有的罪犯在出监前夜不能寐，就是担心家人不接受他。为此，许冬和同事们通过情景模拟，还原了罪犯回家后的各种场景。“要让他们知道碰到各种场景该怎么跟家人沟通，消除心中的不安。”

取得了家人谅解的小李，在出狱前最担心的是没有一技之长，很难找到工作。针对这种情况，监狱早有安排，各类职业技能培训，给他们提供了不少选择：汽车美容、水电工、服务员等等。在培训后，他们还能获得劳动部门颁发的上岗证书，出狱后就能直接就业。

罪犯长期脱离社会，有的入狱时还没有智能手机，很担心出狱后无法适应信息化社会。监狱里也设立了模拟基地，教他们怎么使用手机打电话、买车票，还邀请派出所、市场监管局的工作人员来上课，告诉他们怎么报户口，怎么报伤残，帮他们缓解临释放前的焦虑。

有个罪犯谈话30多次，才吐露自己曾在感情中受过多次伤害，对人性失去了信任；有个罪犯晚上睡觉会突然用力蹬床大喊，自己却浑然不知，心理咨询后才知道，他曾交通肇事致人死亡，所以睡梦中总是在踩刹车；还有罪犯半夜睡觉抽搐，浑身冷汗，是因为强奸未遂被人用钝器打伤，受伤情景总在大脑中闪回；疫情期间，有个武汉籍罪犯释放，但无法回家，情绪极度焦躁，许冬请他的家人电话安抚……

工作多年，许冬早已经验丰富，可以沉着应对各种心理问题。2014年，他和同事沈小东的“东冬”心理咨询工作室正式挂牌成立，测量室、咨询室、宣泄室、音乐放松室、沙盘治疗室一应俱全。他们还在监狱的支持下，在上海监狱系统首创“心理咨询坐诊制”，并推出面向民警的专业心理学期刊——《心声》季刊。许冬也成为了从上海司法行政系统走出的首名“上海工匠”。

最近，五角场监狱在开展“经史合参”项目，通过学习历史知识和历史故事，启发罪犯反思自己过去犯罪的经历，并纠正他们在人际交往中出现的问题。

许冬给罪犯讲“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时，解释说，有些人花言巧语，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其实这种人的仁心很少。听完他的话，好几个罪犯开始热烈讨论，他们很有感触，此前身边就有这样“巧言令色”的朋友，以各种理由引诱自己犯罪。

有罪犯说，自己刚从农村到大城市打工时，因为生活所迫，身边有朋友给自己介绍了“轻松”的工作，只需要帮别人送一些东西，就可以拿到高额回报，直到被警察抓起来才知道自己涉嫌贩毒。还有情绪控制比较差的暴力犯，会来主动询问有哪些典籍可以修养身心。有的罪犯还来感谢民警，不仅教授知识，还陪伴他走过那么长一段路。

“在服刑过程中，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陪伴，很多罪犯是很需要倾诉对象的，有人能静下心来，听他讲一些事情，还能共情，对他们是很好的心理支持。我们还能从专业角度帮他们解决问题，更好地面对不确定的未来。”许冬很喜欢英国作家艾米丽·狄金森的一首诗：“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我便没有白活。如果我能给一个痛苦的生命带去宽慰，或冷却他的痛灼，我便没有白活。”

为了罪犯更好地回归，许冬一直在这么做着。